棲山苑。**
凌燁的宅邸,一個坐落在半山腰、俯瞰著整座城市璀璨燈火,卻冰冷得如同巨大陵墓的地方。沈念站在主臥的衣帽間里,這里大得驚人,四面環繞著頂天立地的玻璃衣柜,里面掛滿了嶄新的衣物,無一例外,全是各種款式、質地、但色調高度統一的白色連衣裙、米色羊絨衫、淺卡其風衣……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織物特有的、沒有一絲人氣的潔凈氣息,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清冽的冷香——那是凌燁指定的,蘇晚晴慣用的香氛味道。
管家林伯,一個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神情刻板如老樹皮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手里托著一個銀盤,上面放著一套疊放整齊的衣物。他的目光像精確的標尺,掃過沈念身上洗得發白的舊T恤和牛仔褲,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輕蔑。
“沈小姐,”他的聲音平板無波,像是機器在朗讀說明書,“這是您今天的著裝要求。純棉米白色長裙,無任何多余裝飾,裙長及腳踝。請務必在十分鐘內更換完畢。凌先生不喜歡等待。”
沈念沉默地接過那件觸感柔軟卻冰涼異常的裙子。指尖撫過細膩的布料,像觸碰著一層不屬于自己的皮膚,冰冷而生疏。她走進更衣室,褪下自己穿了幾年、袖口已經磨出毛邊的舊衣,換上那條昂貴的米白長裙。柔軟的布料貼在肌膚上,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鏡子里的人,眉眼輪廓依舊是她,卻被這身刻意營造的“蘇晚晴式”裝扮強行扭曲了氣質。她看著鏡中那個陌生而蒼白的影子,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澀和抗拒。
她必須習慣。習慣這身不屬于自己的殼。
餐廳是極簡的現代風格,巨大的黑色巖板餐桌光可鑒人,倒映著頭頂幾盞冷色調的幾何吊燈。凌燁已經坐在主位,面前只放著一杯清水和一份攤開的財經報紙。他穿著深灰色的家居服,側臉線條在冷光下顯得愈發冷硬,專注地看著報紙,仿佛餐廳里只有他一個人。
沈念在林伯無聲的示意下,在他對面最遠的位置坐下。傭人無聲地端上早餐:一小碗熬得晶瑩剔透、幾乎看不到米粒的白粥,一碟切得極細、沒有一絲油星和調味的清水煮雞絲,一小杯溫熱的脫脂牛奶。清淡、精致、寡淡無味——這是蘇晚晴的食譜。
她拿起調羹,小口小口地吃著。粥的溫度正好,滑入喉嚨,卻嘗不出任何滋味,只有一種被強行灌入的、屬于另一個女人的空洞感。她能感覺到凌燁的目光偶爾會從報紙上抬起,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并非審視,更像是一種確認,確認她是否在“合格”地扮演著那個角色。他的眼神穿過她,落在某個遙遠的點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的懷念和……冰冷的疏離。仿佛她只是博物館里一件被精心復制的贗品,僅供他在需要時,短暫地緬懷真跡的光彩。
每一次這樣的凝視,都像一根無形的針,刺破她努力維持的平靜表象。
晚上,凌燁帶她參加一個私人畫廊的開幕酒會。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沈念穿著一條質地更挺括些的白色小禮服裙,挽著凌燁的手臂,臉上掛著練習過無數次的、溫婉得體的淺笑,努力模仿著記憶中蘇晚晴照片里的姿態。凌燁極少說話,只是在她需要回應時,會微微側頭,給她一個極其簡短的提示詞。
“這位是王總。”凌燁的聲音低沉,幾乎貼著耳廓響起,氣息微涼。
沈念立刻調整笑容的弧度,聲音放得更加輕柔:“王總您好,久仰大名。”她微微頷首,姿態無可挑剔。
然而,周圍那些或探究、或了然、或毫不掩飾鄙夷的目光,像無數細密的芒刺,扎在她裸露的皮膚上。她能聽到那些壓低了卻依舊清晰鉆入耳膜的議論:
“嘖,又一個?凌少還真是念舊。”
“這個能撐多久?上一個好像不到三個月吧?”
“氣質差遠了,蘇晚晴那種渾然天成的清貴,哪是這種……能模仿出來的?”
“贗品就是贗品,再像也是廉價的替代品。”
“聽說簽了協議的?為了錢唄……”
“廉價替身”四個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沈念的心窩。她挽著凌燁手臂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才能維持住臉上那層搖搖欲墜的溫婉面具。凌燁似乎毫無所覺,或者,他根本不在意。他微微動了動手臂,沈念立刻會意地松開一些力道,指尖冰涼。
回到棲山苑那間空曠冰冷的客房,沈念反鎖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才敢讓那強撐了一整晚的脊梁微微垮塌下來。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寂靜得可怕。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沉沉的夜色和山下遙遠的、屬于凡俗世界的萬家燈火。許久,她像是終于從某種窒息的束縛中掙脫出來一點,悄悄走到自己那個小小的、與這奢華環境格格不入的帆布行李箱旁,從最底層,摸出一包皺巴巴、沾著點油漬的塑封包裝——一包紅得刺眼的麻辣豆干。
她撕開包裝,那霸道濃烈的、混合著辣椒花椒的辛香瞬間沖散了房間里昂貴的冷香,帶來一種粗糲卻無比真實的煙火氣。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在舌尖轟然炸開,直沖鼻腔,嗆得她瞬間紅了眼眶,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貪婪地咀嚼著,感受著那久違的、屬于“沈念”的、帶著痛感的鮮活滋味。一邊被辣得吸著冷氣,一邊卻又忍不住再咬一口。這片刻的、躲藏在黑暗里的放縱,是她對抗這座冰冷囚籠的唯一武器。
就在這時,門把手毫無預兆地被擰動了!鎖舌咔噠一聲輕響。
沈念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剩下的小半塊豆干掉在了昂貴的羊毛地毯上。她猛地抬頭,只見房門被推開,凌燁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顯然是剛結束工作回來,準備穿過客臥區域回主臥。他大概是聽到了她吸冷氣的聲音,才擰開了門。
走廊的光線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身影。他深邃的目光掃過房間,精準地落在地毯上那點刺目的油漬和紅彤彤的包裝袋上,最后定格在她沾著油光、辣得通紅、還掛著淚痕的臉上。
空氣瞬間凝固。
沈念僵在原地,像被釘住的蝴蝶標本,大腦一片空白。嘴里的辣味還在灼燒,眼淚還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混合著巨大的驚慌和狼狽。
凌燁的眉頭,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那點微小的褶皺,在冷峻的臉上顯得格外清晰。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苛刻的審視和評估。那目光,像是在評估一件仿品上出現的、極其扎眼的瑕疵。
幾秒鐘的死寂。然后,他薄唇微啟,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在陳述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不像她。”
三個字,冰冷,清晰,帶著毫不掩飾的否定,砸在沈念的心上。他甚至沒有再看地毯上的污漬,也沒有再看她狼狽的臉,仿佛那點意外和她的存在本身,都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塵埃。他收回目光,徑直轉身,走向走廊深處的主臥方向,留下一個冰冷決絕的背影。
沉重的關門聲傳來,隔絕了他的世界。
沈念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緩緩滑坐在地毯上,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裙料傳來。她看著地上那半塊沾了灰塵的豆干,辛辣的余味還在口腔里肆虐,混合著淚水的咸澀。她抬起手,用力地、狠狠地抹去臉上的淚水,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不像她……”
她無聲地咀嚼著這三個字,像吞咽著最苦的藥渣。心臟深處,那點剛剛被辣味喚醒的、屬于“沈念”的微小火苗,在凌燁冰冷的否定中,微弱地、卻倔強地,繼續燃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