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雪的手指在琴弦上懸停了許久，最終還是沒能落下。自那日見到嬴廉與楚國人密會，已經過去了三天，她夜不能寐，眼前總浮現那個繡著楚國鳳鳥紋的錦囊。
“公主，王大人府上來信。“侍女輕手輕腳地走進內室，奉上一塊對折的竹板。
嬴雪展開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數字：“春茶已到，可來共賞。“這是她與老師王綰約定的暗號，意味著有要事相商。
“備車，我要去老師府上。“
咸陽城的午后，街道上行人不多。嬴雪的馬車經過正在修建的阿房宮工地，數千刑徒在烈日下搬運巨石，監工的鞭聲不時響起。她放下車簾，胸口發悶。
王綰的府邸并不奢華，卻處處透著雅致。老臣正在后園涼亭煮茶，見嬴雪來了，笑瞇瞇地招手：“公主來得正好，水剛沸。“
嬴雪行禮后跪坐在蒲團上，看著老師嫻熟地燙杯、投茶、注水。茶香氤氳中，王綰先開口：“公主眉間有愁云，可是遇到了難事？“
“學生確有困惑。“嬴雪斟酌著詞句，“若見可疑之事，當報還是不當報？“
王綰將第一泡茶湯倒入茶海：“這要看對誰報，報何事。“他抬眼看著嬴雪，“茶有茶道，事有事理。沸水澆下，茶葉或浮或沉，最終都會舒展開來。“
嬴雪明白老師在教她處世之道。她深吸一口氣，將所見之事和盤托出：“三日前，我見嬴廉兄長與一楚國使者在回廊密談，接過錦囊。“
王綰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繼續分茶：“可看清錦囊樣式？“
“繡有鳳鳥紋，與母親留給我的玉佩上的紋路相似。“
“楚人尚鳳，不足為奇。“王綰將茶盞推到嬴雪面前，“但公主可知，陛下已明令禁止公子們私接外國使節？“
嬴雪搖頭。她只是隱約感覺此事不妥，沒想到竟觸犯了禁令。
王綰啜了一口茶：“嬴廉公子近來與李斯走得很近。“
這句話看似無關，卻讓嬴雪心頭一震。李斯是堅定的法家代表，主張嚴刑峻法，而王綰則偏向儒家，提倡禮治。兩位重臣在朝堂上的分歧早已不是秘密。
“老師是說，此事可能涉及朝中...派系？“
“公主聰慧。“王綰微笑，“茶葉浮沉，不單是茶葉自己的事，還與水勢有關。“
嬴雪思索片刻，下定決心：“學生認為應當稟報父皇。“
“可想清楚了？“王綰目光深邃，“一旦開口，就再無回頭之路。“
“大秦律法，知情不報同罪。“嬴雪堅定道。
王綰長嘆一聲：“既如此，老夫可代為轉達。陛下近來心情不佳，公主直接面陳恐有不妥。“
離開王府時，嬴雪感覺肩頭輕松了許多，卻又隱隱不安。老師的比喻意味深長——她這片小茶葉，已經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朝堂的沸水之中。
回宮路上，馬車突然被攔住。嬴雪掀開車簾，看到一位身著墨綠深衣的年輕男子立于道中，面帶微笑。
“李由冒昧，驚擾公主車駕。“男子恭敬行禮，“家父新得一批楚地簡牘，聞公主精研六國文字，特命由前來相邀共賞。“
李由？李斯之子？嬴雪心頭警鈴大作。她與李家素無往來，何來突然相邀？再看李由身后，幾名侍衛看似隨意站立，實則封住了馬車所有去路。
“李大人盛情，本宮心領。然今日已與王大人有約在先，改日再登門請教。“嬴雪不卑不亢地回道。
李由笑容不減：“那由改日親自將簡牘送至宮中。聽聞公主對《韓非子》別有見解，正好請教。“
馬車重新起步，嬴雪的手心已經沁出冷汗。李由的出現太過巧合，她剛與王綰談及嬴廉與李斯的關系，轉頭就遇上李斯之子“偶遇“。這是試探，還是警告？
回到宮中，嬴雪徑直前往藏書閣。她需要靜下心來思考對策。推開沉重的木門，卻發現里面已經有人——一位身著侍衛服飾的年輕男子正在整理架上的竹簡。
“何人擅入？“嬴雪厲聲喝道。
男子轉身行禮，動作干凈利落：“蒙毅見過公主。奉陛下之命整理兵書，不知公主駕到，冒犯之處請恕罪。“
蒙毅？蒙恬之弟？嬴雪打量著這個傳聞中的年輕將領。他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眉目如刀削般鋒利，眼神卻沉穩如深潭。
“無妨。“嬴雪緩和了語氣，“蒙將軍也喜讀書？“
“家父常言，為將者不知書，如同盲人騎馬。“蒙毅將幾卷散亂的竹簡歸位，“公主若需清凈，末將這就告退。“
嬴雪正欲開口，門外突然傳來嘈雜聲。幾個公子打扮的青年闖了進來，為首的正是嬴廉。
“喲，這不是我們博學多才的妹妹嗎？“嬴廉陰陽怪氣地說，目光在嬴雪和蒙毅之間來回掃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去可不好聽啊。“
蒙毅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將嬴雪護在身后：“嬴廉公子慎言。末將奉皇命整理兵書，公主來此取閱典籍，何來不妥？“
“蒙家小子，這里輪不到你說話。“嬴廉冷笑，“我妹妹近日行為不端，我這做兄長的自然要管教。“
嬴雪從蒙毅身后走出，直視嬴廉：“兄長所指何事？“
“私通外使，可是大罪。“嬴廉壓低聲音，“有人看見你與楚國使者密會，還收了賄賂。“
倒打一耙！嬴雪心頭火起，卻強自鎮定：“何人作證？何時何地？“
“自然會向父皇稟明。“嬴廉得意地說，“對了，你那位老師王綰，近日恐怕自身難保。李大人已經搜集了他里通外國的證據。“
蒙毅突然插話：“公子既無實據，便妄加指控，按秦律當反坐其罪。不如同去陛下面前分說明白？“
嬴廉臉色一變。他顯然沒料到會遇上蒙毅這個硬茬。蒙家世代為將，蒙恬如今統領三十萬大軍戍守邊疆，連李斯都要給三分面子。
“我們走。“嬴廉狠狠瞪了兩人一眼，帶著跟班悻悻離去。
藏書閣重歸寂靜。嬴雪長舒一口氣：“多謝蒙將軍解圍。“
蒙毅搖頭：“公主不必言謝。嬴廉公子近來與李斯過從甚密，恐有異動。公主當多加小心。“
“將軍似乎知道些什么？“
蒙毅猶豫片刻，低聲道：“北方傳來消息，匈奴近期活動頻繁。家兄懷疑朝中有人泄露邊防部署。而近日恰有楚國使者頻繁出入李府。“
嬴雪心頭一震。難道嬴廉與楚國人的接觸，涉及邊防機密？這已不是普通的違反禁令，而是叛國大罪！
“公主，“蒙毅突然單膝跪地，“蒙家世代忠君報國。若公主發現任何異常，蒙毅愿效犬馬之勞。“
嬴雪連忙扶起他：“將軍言重了。我不過一介女流...“
“公主過謙了。“蒙毅目光炯炯，“陛下近來常贊公主見識不凡，有參政之才。“
父皇竟在臣子面前稱贊自己？嬴雪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正在此時，一名宦官匆匆趕來：
“公主，陛下召您即刻前往麒麟殿！“
嬴雪與蒙毅對視一眼，兩人心照不宣——風暴要來了。
麒麟殿內，嬴政背對殿門而立，黑色龍袍上的金線在夕陽下泛著冷光。嬴雪跪地行禮，心跳如鼓。
“起來吧。“嬴政的聲音出奇地平靜，“王綰已將你所見告知寡人。“
嬴雪偷眼看去，父親臉上看不出喜怒。
“兒臣只是...“
“嬴廉已承認與楚人會面。“嬴政突然轉身，目光如電，“但他聲稱是為了引誘楚使入彀，好一網打盡。“
這顯然是狡辯！嬴雪正要反駁，卻見嬴政抬手制止。
“寡人知你不信。朕也不信。“嬴政冷笑，“但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北有匈奴，南有百越，六國余孽未清。此時不宜大動干戈。“
嬴雪明白了父親的難處。嬴廉背后是李斯，而李斯現在權傾朝野，動嬴廉就等于向李斯宣戰。
“兒臣明白。“
“你不明白。“嬴政走到案幾前，拿起一卷竹簡，“即日起，你協助整理各地奏報。記住，多看，多聽，少言。“
這是要她監視朝中動向？嬴雪恭敬接過竹簡：“兒臣領命。“
“還有，“嬴政的聲音突然柔和了些，“你母親忌日將至，可去驪山祭拜。“
嬴雪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親從未主動提起過母親，更別說允許她祭拜了。
“謝父皇。“她聲音微顫。
離開麒麟殿時，天已全黑。宮燈次第亮起，將嬴雪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打開嬴政給她的竹簡，借著燈光查看——這是北疆軍報，記錄匈奴近期動向。
在關于“胡人“騷擾邊境的段落旁，有一行幾乎看不清的小字批注：“亡秦者胡“。
什么人在軍報上寫下如此大逆不道的預言？更奇怪的是，父親為何特意讓她看到這個？嬴雪將竹簡緊緊攥在手中，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遠處傳來更鼓聲，宮門即將關閉。嬴雪加快腳步，卻在拐角處撞上一個白色身影。
“白晉？“她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年輕醫師，“你怎會在宮中？“
白晉背著藥箱，神色匆匆：“奉詔為鄭夫人診脈。“他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公主面色不佳，可是受了驚嚇？“
嬴雪搖頭，突然想起什么：“你精通六國文字，可曾聽過'亡秦者胡'四字？“
白晉瞳孔驟然收縮：“公主從何處聽來？“
“你果然知道。“嬴雪緊盯他的眼睛。
“此處不宜多言。“白晉快速說道，“三日后太醫令輪值，我可借機入宮。公主若有疑問，屆時再談。“
說完，他匆匆離去，白色衣袍很快隱沒在宮墻陰影中。
嬴雪回到寢宮，將竹簡藏入暗格。窗外，一輪殘月掛在咸陽城頭，清冷的月光灑在庭院里，為石階鍍上一層銀邊。
“亡秦者胡...“她輕聲念著這四個字，感覺它們像一把無形的劍，正懸在大秦帝國的頭頂。
而父親將這把劍指給她看，究竟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