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咸陽后，白晉的名聲已經遍布咸陽城內外。
嬴雪坐在鏡前，任由侍女梳理她如瀑的長發。銅鏡中映出她微微上揚的嘴角——這半個月來，她已經第三次聽到宮人們談論那位“神醫白先生“了。
“聽說連太醫令大人都親自去請教過呢！“
“前日蒙將軍府上小公子高熱不退，白醫師一劑藥就救回來了?！?/p>
“他看病不分貴賤，貧民區的病患也接，診金隨意......“
嬴雪指尖輕叩妝臺。那個在新鄭有過兩面之緣的白衣醫者，果然兌現了“咸陽再會“的承諾。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安神香盒，香氣已經淡了許多。
“今日出宮。“嬴雪突然開口，“備常服?！?/p>
侍女驚訝地抬頭：“公主，陛下命您協助整理...“
“午后就回?！百┮呀浧鹕?，從衣柜中選出一套素雅的藕荷色深衣，“不必驚動太多人?！?/p>
一個時辰后，嬴雪帶著兩名扮作家仆的侍衛，走在咸陽西市的街道上。這里比宮城周圍熱鬧許多，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嬉鬧聲交織在一起，空氣中飄蕩著熟食、藥材和皮革混雜的氣味。
“請問白氏醫館在何處？“嬴雪向一個賣陶器的老嫗打聽。
老嫗瞇起眼睛打量她：“姑娘是來看病的？順著這條路走到頭，左轉第三家，門口有棵老槐樹的就是。“她壓低聲音，“去早點，白先生午后就不接診了?！?/p>
醫館比想象中簡樸。一間不大的門面，木質招牌上刻著“白氏醫館“四個樸拙的篆字。門口已經排了十幾個人，有衣著華貴的商人，也有粗布短打的農夫。
嬴雪示意侍衛在外等候，自己站到了隊尾。前面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回頭看她，善意地提醒：“姑娘第一次來吧？白先生看病快，等不了多久的?！?/p>
“他...醫術很好？“嬴雪試探地問。
“何止是好！“婦人眼睛亮起來，“上月我婆婆咳血，別的大夫都說沒救了，白先生三副藥就給治好了。診金只要了十個半兩錢，連藥錢都不夠！“
隊伍前進得很快。不多時，嬴雪就站在了醫館門前。透過半開的門扉，她看到白晉正低頭為一個老者把脈，側臉在晨光中如同玉雕。他比在新鄭時清瘦了些，但眼神依然清澈如初。
“下一位?！扒謇实穆曇魝鱽怼?/p>
嬴雪深吸一口氣，跨過門檻。白晉正在洗手的動作突然頓住，水珠從指間滴落。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溫暖的笑意。
“別來無恙，姑娘?！?/p>
這一聲“姑娘“叫得嬴雪心頭一顫。在新鄭時，他稱她為“公主“，如今卻用如此平等的稱呼，仿佛他們只是尋常舊識。
“聽聞咸陽有位神醫，特來求診?！百┡Ρ３制届o，在他對面的矮凳上坐下。
白晉搭上她的手腕，指尖微涼。嬴雪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齊，指腹有長期搗藥留下的薄繭。
“公主身體康健，只是近日思慮過重，夜寐不安。“白晉聲音很低，只有她能聽見，“安神香用完了？“
嬴雪微微點頭。他竟還記得。
白晉起身去藥柜取藥，背影挺拔如青竹。嬴雪環顧四周，醫館雖小卻井井有條。墻上掛著幾幅人體經絡圖，案幾上整齊擺放著搗藥罐、秤具和一套銀針。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一盆開得正盛的白色山茶花，在這滿是藥味的空間里格外清新。
“加了些許沉香，助眠效果更好?！鞍讜x將一個小布袋遞給她，“每日睡前取一小撮焚香即可?！?/p>
嬴雪接過藥包，兩人的指尖短暫相觸，一絲微妙的電流竄上她的手臂。
“我今日午后要去貧民區出診。“白晉突然說，“公主若有興趣，可一同前往，看看真正的咸陽?！?/p>
這個邀請太過大膽。公主微服私訪醫館已屬冒險，若再隨一個男子去貧民區...但嬴雪發現自己竟然在點頭。
“未時三刻，醫館后門。“白晉眼中含著笑意，“請穿簡樸些?！?/p>
回到宮中，嬴雪心不在焉地處理著文書，眼前總浮現白晉專注把脈時的側臉。午膳后，她換上一套灰藍色粗布衣裙，悄悄溜出宮門。
白晉已經在后門等候，一身洗得發白的麻布衣，背著那個熟悉的大藥箱?？吹劫?，他眼睛一亮：“我還以為公主不會來了。“
“既已答應，豈會食言?！百┡雎宰约杭铀俚男奶?/p>
貧民區在咸陽城西北角，與嬴雪熟悉的繁華地帶截然不同。狹窄的土路兩旁是低矮的茅屋，空氣中彌漫著腐爛食物和排泄物的氣味。孩子們赤腳奔跑，身上滿是污漬；老人們蹲在墻角，眼神空洞。
“這里住的多是退伍老兵、刑徒家屬和失去土地的流民?！鞍讜x低聲解釋，“朝廷的撫恤金到不了這些人手中?！?/p>
嬴雪震驚地看著這一切。她從未想過，在父親引以為豪的大秦帝都，竟有如此悲慘的景象。
白晉熟門熟路地走進一間搖搖欲墜的茅屋。屋內，一個獨腿老人躺在床上，斷肢處已經潰爛流膿。見到白晉，老人掙扎著要起身：“白先生，老朽這副模樣，實在愧對您...“
“老伯別動?！鞍讜x熟練地檢查傷口，開始清創，“傷口化膿了，得重新包扎。這幾日可按時服藥？“
老人苦笑：“藥...賣了。孫子餓了兩天，實在...“
嬴雪眼眶發熱。她悄悄解下腰間布囊中的幾枚半倆兩錢，放在老人枕邊。老人這才注意到她：“這位是？“
“我的學徒。“白晉自然地接話，手上動作不停，“老伯，這位子當年是如何傷的？“
“長平之戰?！袄先搜壑虚W過一絲驕傲，“為武安君白起沖鋒陷陣！誰知道后來...“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吐出一口帶血的痰。
嬴雪如遭雷擊。長平之戰——那是父親還未出生時，秦軍坑殺四十萬趙卒的著名戰役。這位老人竟參加過那場戰役？
離開茅屋后，嬴雪忍不住問道：“他...知道你是誰嗎？“
白晉神色復雜：“不知道。若知道我是趙人，恐怕寧死也不會讓我醫治。“
“你是趙人？“嬴雪驚訝地停下腳步。
“家父是邯鄲醫者，死于秦軍破城之日?！鞍讜x語氣平靜，卻讓嬴雪心頭一緊，“母親帶著年幼的我逃到新鄭，后來也病逝了。“
嬴雪不知該說什么。她突然理解了白晉為何不愿入宮為官——他的家人，正是被大秦的鐵騎所毀。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嬴雪跟著白晉走訪了十幾戶人家。有患癆病的寡婦，有被燙傷的孩童，還有因過度勞作而腰背佝僂的工匠。白晉對待每一位患者都極盡耐心，不僅治病，還時常留下銅錢或食物。
夕陽西下時，他們來到最后一戶人家。一個面黃肌瘦的婦人抱著嬰兒迎出來：“白先生，娃兒退熱了！您給的藥真靈！“
白晉檢查了嬰兒，滿意地點頭：“再服兩天藥就無礙了?！八麖乃幭淙〕鲆话?，“煮些粥，你也需要補補。“
婦人千恩萬謝，突然注意到嬴雪：“這位姑娘是白先生的娘子嗎？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嬴雪的臉刷地紅了。白晉輕咳一聲：“莫要胡說。這是我師妹，學醫的?！?/p>
回程路上，兩人都有些沉默。路過一片野菊叢時，白晉突然蹲下身采了幾朵：“這個可以入藥，也可泡茶，清肝明目。“
嬴雪學著他的樣子采摘，卻不慎被鋸齒狀的葉片劃傷了手指。血珠立刻滲了出來。
“別動。“白晉握住她的手腕，從藥箱取出紗布和金瘡藥。他包扎的動作輕柔而精準，呼吸拂過嬴雪的手背，讓她心跳如鼓。
“好了?！鞍讜x抬頭，正好撞上嬴雪凝視他的目光。兩人都愣住了，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
嬴雪率先移開視線：“今日所見...與我想象中很不一樣?！?/p>
“公主久居深宮，不知民間疾苦也是常理?！鞍讜x收起藥箱，“秦法嚴苛，賦稅沉重，百姓苦不堪言。“
“父皇一統天下，是為結束戰國紛爭，長遠來看對百姓有利?！百┍灸艿剞q護，語氣卻不如以往堅定。
“統一沒錯，但手段過于酷烈?！鞍讜x直視她的眼睛，“公主可知道，為修驪山陵和阿房宮，征發了多少民夫？又有幾人能活著回家？“
嬴雪沉默了。她想起那些在烈日下勞作的刑徒，想起獨腿老兵的咳血，想起婦人和嬰兒的瘦骨嶙峋...這些都是大秦盛世的另一面，是她從未親眼見過的真實。
“我該回宮了?！白罱K她只說出這一句。
白晉點點頭，沒有繼續爭論。兩人默默走回醫館，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拖得很長。
“明日我還會來。“分別時，嬴雪突然說。
白晉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微微一笑：“我等著?！?/p>
接下來的半個月，嬴雪幾乎每日午后都會溜出宮，隨白晉出診。她學會了辨認常見藥材，掌握了簡單的包扎技巧，甚至能在白晉指導下為患者把脈。貧民區的人們漸漸接受了這位“白先生的師妹“，親切地稱她為“小雪姑娘“。
一天傍晚，回宮的路上，白晉突然問道：“公主可曾想過，若有朝一日能勸諫陛下，會說什么？“
嬴雪沉思良久：“我會請父皇減輕徭役，善待六國遺民...還有，重視醫者培養，讓百姓病有所醫。“
白晉眼中閃過贊賞：“公主心系蒼生，是百姓之福。“
“可惜我只是個公主，無法真正改變什么。“嬴雪苦笑，“父皇雖讓我協助處理文書，但軍國大事從不容女子置喙。“
“水滴石穿?！鞍讜x輕聲道，“公主的影響力，或許比自己想象的要大?！?/p>
轉過一個街角，白晉突然拉住嬴雪，閃進一條小巷。一隊巡邏的士兵從主街走過，火把照亮了夜色。
“最近咸陽戒嚴了？“嬴雪察覺到異常。
白晉點頭：“聽說有方士進獻的仙藥出了問題，陛下震怒，處死了幾個煉丹的術士?！?/p>
嬴雪心頭一緊。父親近年來癡迷長生不老之術，廣招天下方士煉制仙丹。她曾勸諫過幾次，都被斥為“婦人之見“。
“公主。“白晉的聲音變得極為嚴肅，“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p>
他從貼身處取出一個小布包：“這里面是幾種所謂'仙藥'的樣本。我暗中檢驗過，含有大量水銀和砒霜，長期服用會致命。“
嬴雪倒吸一口冷氣：“你從哪里得到的？“
“太醫署有個老藥童是我故交。他冒險從煉丹房偷出來的?！鞍讜x將布包塞進嬴雪手中，“此事關系重大，我不敢輕舉妄動。但公主或許能找到合適時機，勸諫陛下。“
嬴雪小心地藏好布包，手指微微發抖。這不僅是一份證據，更是一份沉重的信任。白晉冒死取得這些，又冒險交給她...
“為什么相信我？“她忍不住問。
白晉的目光在暮色中格外深邃：“因為我相信公主是真心為陛下、為大秦著想?！八D了頓，“也因為...我相信你?！?/p>
這句簡單的“我相信你“讓嬴雪心頭涌起一股暖流。在充滿算計的宮廷中，這樣純粹的信任何其珍貴。
回宮后，嬴雪將藥包藏入暗格，徹夜難眠。她想起父親近來越發暴躁的脾氣，想起他手指不正常的顫抖，想起那些號稱能讓人長生不老的“仙藥“...如果真如白晉所說，那些藥實際上在慢慢殺死父親...
次日清晨，一個意外消息傳來：嬴政決定東巡，命嬴雪隨行。
“東巡？“嬴雪驚訝地看著詔書，“去何處？“
“碣石、瑯琊，最后到邯鄲。“宦官恭敬地回答，“三日后啟程?！?/p>
邯鄲！嬴政的出生地，也是他兒時作為人質受盡屈辱的地方。嬴雪心頭掠過一絲不安——父親選擇此時重返邯鄲，絕非偶然。
她立刻派人送信給白晉，告知東巡之事。回信很快到來，只有簡單幾個字：“珍重。待歸。“
東巡前最后一天，嬴雪再次溜出宮，直奔白氏醫館。醫館門口掛著“今日停診“的木牌，后門卻虛掩著。她推門而入，發現白晉正在整理藥箱。
“聽說你要遠行。“白晉直起身，眼中含著復雜的情緒，“我準備了些藥材，路上或許用得上?！?/p>
桌上整齊擺放著幾個小瓷瓶，每個都貼有標簽：退熱、止瀉、安神...
“你...怎么知道我會來？“嬴雪喉頭發緊。
白晉微笑：“直覺?！?/p>
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嬴雪突然有種沖動，想伸手觸碰他的臉頰。但她只是輕輕接過藥瓶，指尖與白晉的相觸，激起一陣微妙的戰栗。
“我會盡快回來?！八吐曊f。
白晉點點頭，突然從懷中取出一根紅繩編織的手鏈：“這是我母親家鄉的習俗，保佑遠行者平安?！?/p>
嬴雪伸出左手，任由他將手鏈系在腕上。紅繩襯著她雪白的肌膚，格外醒目。
“我等你回來。“白晉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嬴雪抬頭，發現他的臉近在咫尺。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能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兩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時間仿佛靜止了。
最終，是嬴雪先退開一步。再多待一秒，她怕自己會做出什么瘋狂的舉動。
“保重。“她匆匆轉身，生怕多看一眼就會動搖離去的決心。
走出醫館，嬴雪摸著手腕上的紅繩，心中既甜蜜又苦澀。她與白晉之間，早已超越了醫者與病患的關系，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身份的巨大鴻溝——她是大秦公主，而他是一介布衣，更是趙國的遺民。
這注定是一段無法公開的感情。但此刻，嬴雪只想珍惜這份難得的真心。東巡歸來后，她會想辦法繼續見到白晉，哪怕只是作為“師妹“跟隨他出診。
至于那些“仙藥“的證據...她必須在合適的時機告訴父親。不是為了政治，僅僅是為了挽救一個沉迷于長生夢的君王——她的父親——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