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東巡，扶蘇早已在隊列前端等候。
嬴雪掀開車簾，遠遠望見兄長挺拔的背影。扶蘇騎在一匹白馬上，身著素色深衣，在一眾黑甲衛士中格外醒目。自從去年他被派往上郡監軍，兄妹已有大半年未見。
“阿兄！“嬴雪忍不住喚了一聲。
扶蘇回頭，清俊的臉上浮現溫暖笑意。他策馬來到嬴雪車駕旁，俯身低語：“雪妹也來了？父皇這次竟允你隨行?！?/p>
“我也意外?！百┛戳搜坳犖榍胺劫挠?，“阿兄何時從上郡回來的？“
“三日前。“扶蘇的笑容淡了些，“蒙恬將軍仍駐守邊關，我此次是奉詔伴駕?！?/p>
嬴雪敏銳地察覺到兄長語氣中的異樣。扶蘇向來敬重蒙恬，這次單獨被召回，恐怕另有隱情。但四周耳目眾多，她不便多問，只輕輕握了握扶蘇的手：“路上再敘?！?/p>
東巡隊伍浩浩蕩蕩離開咸陽，向東行進。嬴雪坐在車中，望著窗外漸變的景色，思緒萬千。手腕上，白晉給她的紅繩手鏈隨著馬車顛簸輕輕摩擦皮膚，提醒著那個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三日后，隊伍抵達碣石。嬴政在此刻石記功，命李斯撰文歌頌秦德。夜晚行宮設宴，嬴雪終于有機會與扶蘇單獨交談。
“阿兄近來可好？“她為扶蘇斟上一杯清酒。
扶蘇環顧四周，確定無人注意，才低聲道：“上郡苦寒，但比咸陽自在。蒙將軍常與我論及治國之道，受益匪淺?！?/p>
“父皇近來...“嬴雪猶豫片刻，“越發癡迷方術，李斯等人又...“
“雪妹慎言?！胺鎏K輕輕搖頭，眼中卻流露出贊同，“對了，我聽聞你近來常與一位民間醫者來往？“
嬴雪手一抖，酒液灑在案幾上。她急忙用袖子擦拭：“誰...誰告訴阿兄的？“
“蒙毅。“扶蘇微笑，“他擔心你安危，曾暗中跟隨，見那醫者品行端正才放心。不過...“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妹妹泛紅的臉頰，“蒙毅可沒說你會為他臉紅。“
嬴雪羞惱地捶了扶蘇一下：“阿兄莫要胡說！白晉只是教我醫術，我們...“
“我懂。“扶蘇笑著飲盡杯中酒，“只是提醒你小心。咸陽耳目眾多，若被李斯或趙高知道...“
話未說完，一陣喧嘩打斷了兩人的交談。嬴政突然離席，面色陰沉地走向后殿，群臣面面相覷。李斯匆匆跟上，片刻后回來宣布：“陛下有令，明日啟程前往邯鄲，不在瑯琊停留?！?/p>
邯鄲！嬴雪與扶蘇交換了一個憂慮的眼神。那是父親兒時作為人質受盡屈辱的地方，也是他心中最深的傷疤。
離開碣石后，東巡隊伍轉向西北，朝邯鄲進發。沿途景色越發荒涼，田野間勞作的人影稀疏，村莊殘破。嬴雪注意到，每當經過城鎮，當地官員都會驅趕百姓清道，而那些面黃肌瘦的民眾眼中，除了恐懼，更多的是壓抑的仇恨。
一日黃昏，隊伍在邯鄲郊外扎營。嬴雪正在帳中整理這幾日記錄的各地見聞，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騷動。她掀開帳簾，看到扶蘇站在不遠處的小丘上，遙望邯鄲城墻，背影蕭索。
“阿兄在想什么？“嬴雪走到他身旁。
扶蘇沒有立即回答。夕陽將邯鄲城墻染成血色，城頭上懸掛著十幾具尸體，隨風輕輕搖晃。
“那是昨日被處死的趙國舊貴族?！胺鎏K聲音低沉，“父皇一入趙境就下令搜捕所有與當年欺辱過他的人有關的家族。“
嬴雪胃部一陣絞痛。那些尸體中有白發蒼蒼的老者，也有看似未成年的少年。
“他們中很多人可能根本不知道祖上做過什么?！胺鎏K握緊拳頭，“今早我還看到士兵將一家老小趕進屋里活活燒死，只因為那家的祖父曾是趙國王宮的侍衛?！?/p>
遠處傳來孩童的哭聲，凄厲如夜梟。嬴雪不由自主地向聲源處走去，扶蘇默默跟上。在營地邊緣的一棵枯樹下，幾個秦軍士兵正圍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男孩懷里抱著一只死去的小狗，哭得撕心裂肺。
“小雜種還敢哭！“一個士兵舉起長矛，“你爺爺當年怎么對待我們秦國質子的？“
矛尖即將落下時，一道白影突然從側面沖出，擋在男孩面前。嬴雪的心跳驟然停止——那是白晉！他怎么會在這里？
“軍爺息怒?！鞍讜x護著男孩，語氣恭敬卻不卑微，“孩子不懂事，沖撞了軍爺。我是醫者，這就帶他離開?！?/p>
士兵猶豫間，嬴雪已快步上前：“住手！“
見到公主，士兵們慌忙行禮。嬴雪強作鎮定：“這孩子怎么回事？“
“回公主，他是趙國罪臣之后，本該一同處死，卻被他爺爺藏了起來。我們剛發現...“
“帶他去見陛下！“另一個士兵興奮地說，“陛下必有重賞！“
男孩驚恐地縮在白晉身后，小臉上滿是淚痕。嬴雪看著那雙與胡亥兒時相似的眼睛，胸口一陣刺痛。
“不必了。“她冷聲道，“區區孩童，能成什么氣候？放他走吧?！?/p>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敢違抗公主之命，悻悻離去。嬴雪這才轉向白晉，又驚又喜：“你怎么...“
“我隨商隊來邯鄲采購藥材?！鞍讜x低聲解釋，目光卻看向扶蘇，“這位是...“
“家兄扶蘇。“嬴雪介紹道，突然意識到這兩人從未謀面。
扶蘇打量著白晉，微微頷首：“久聞白醫師醫術高明，舍妹多蒙照顧?！?/p>
白晉恭敬行禮，懷中的男孩卻突然抽搐起來，口吐白沫。
“毒發了！“白晉臉色大變，“他爺爺為免他落入秦軍之手，給他喂了微量毒藥，本想假死逃生...“
嬴雪立刻明白了情況：“需要什么藥材？我營中或許有?！?/p>
“龍腦、麝香、黃連...“白晉快速報出一串藥名。
扶蘇當機立斷：“我帳中有御賜的解毒丹，或可一用?！罢f完轉身便走。
嬴雪帶著白晉悄悄來到自己帳中。白晉迅速檢查男孩狀況：“再晚半刻就無救了?！?/p>
“你冒險跟隨東巡隊伍，就為救這些孩子？“嬴雪一邊幫他找藥一邊問。
白晉沒有正面回答：“邯鄲這幾日，已有十幾個類似的孩子被救走?！?/p>
扶蘇很快回來，帶來一個小金盒。白晉取出里面的藥丸，研碎后與其它藥材混合，灌入男孩口中。片刻后，男孩的呼吸平穩下來，沉沉睡去。
“多謝公子相救?！鞍讜x向扶蘇深深一揖。
扶蘇搖頭：“醫者仁心，白醫師冒險救人，才是真君子?！八戳搜圪?，意味深長地說，“天色已晚，我該回去了。雪妹...小心些?！?/p>
兄長離開后，嬴雪終于忍不住握住白晉的手：“太危險了！若被發現...“
“值得?！鞍讜x簡短地說，反握住她的手，“這幾日我一直在隊伍外圍，看到你安好才放心。“
兩人相對無言，帳中只有男孩平穩的呼吸聲。最終，白晉松開手：“我得帶他走了，同伴有接應?！?/p>
“等等?！百南浠\中取出一套胡亥兒時的衣服，“給他換上吧，免得被人認出?！?/p>
白晉感激地點頭，熟練地為男孩更衣。嬴雪望著他的側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這個趙人之后，正在冒險拯救仇敵的孩子，這是何等的胸懷？
“明日父皇要進城?！八吐曁嵝?，“會很危險。“
白晉了然：“我會小心。“他抱起換好衣服的男孩，最后看了嬴雪一眼，“你也是?！?/p>
目送白晉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嬴雪長舒一口氣。她剛整理好被翻動的藥箱，扶蘇就掀簾而入。
“他走了？“
嬴雪點頭，不確定兄長看到了多少。
“邯鄲城明日將血流成河?！胺鎏K突然說，眼中滿是痛苦，“父皇已命人找出所有當年欺辱過他的人及其后代...“
“我們不能做些什么嗎？“
扶蘇搖頭：“你見過父皇提起趙國時的眼神嗎？那是積攢了三十年的仇恨。“他嘆息一聲，“我擔心的是，仇恨會蒙蔽他的判斷。治國若只靠殺戮，如何長久？“
這番話讓嬴雪想起白晉對秦法的批評。她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阿兄主張仁政，但父皇和李斯堅持嚴刑峻法。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找到一條中間道路？“
扶蘇眼前一亮：“雪妹有何見解？“
“外法內儒?！百┞崂硭悸?，“對外維持強硬的法治形象，震懾六國余孽；對內逐步推行仁政，減輕徭役賦稅，讓百姓休養生息?！?/p>
扶蘇沉思良久，突然握住嬴雪的雙手：“雪妹大才！這正是我苦思不得的解決之道?？上?..“他苦笑，“父皇不會聽我的建議?！?/p>
“或許...可以通過別人轉達？“嬴雪想起王綰，“老師王綰在父皇面前還有些分量。“
兄妹倆在燈下長談至深夜，討論如何在不觸動嬴政逆鱗的前提下，逐步影響朝政。這是嬴雪第一次與扶蘇如此深入地交流治國理念，她驚訝地發現，兄長并非一味迂腐的仁政倡導者，而是對帝國面臨的困境有著清醒認識。
次日清晨，嬴政率眾進入邯鄲城。正如扶蘇所料，一場血腥清算開始了。當年與嬴政母子有過節的家族被連根拔起，男子車裂，女子充為官婢，連遠房親戚都未能幸免。
嬴雪跟在父親身后，看著他站在當年居住的破敗院落里，手指撫過墻上那些幾乎褪盡的刻痕——那是年幼的嬴政記錄每日受辱次數的記號。
“三十八年了?！百穆曇舢惓Ｆ届o，“當年那些趙國王族嘲笑朕是'賤秦質子'，如今他們的頭顱就掛在城墻上?！?/p>
嬴雪順著父親的視線看去，院角有一口枯井，井沿上滿是暗紅色痕跡，不知是銹還是...
“陛下！“一個將領匆匆跑來，“在城南發現張氏一族余孽，如何處置？“
“誅三族?！百淅涞卣f，“把小孩帶到朕面前。“
嬴雪心頭一緊。她想起昨晚那個被白晉救走的男孩，不知他是否安全。
就在這時，一陣騷亂從街道另一端傳來。幾個士兵押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走來，老者雖衣衫襤褸，卻昂首挺胸，毫無懼色。
“趙偃！“嬴政眼中迸發出駭人的光芒，“你居然還活著！“
老者冷笑：“嬴政，你母親當年不過是趙宮中的一個玩物，你也好不到哪去...“
話音未落，嬴政已拔劍刺入老者胸膛。鮮血噴涌而出，濺在嬴政的黑色龍袍上，很快被吸收，只留下更深的暗色。
“把他拖下去，剁成肉醬！“嬴政怒吼，“所有趙氏宗親，一個不留！“
嬴雪胃部翻涌，強忍著沒有失態。她看到李斯在一旁露出滿意的笑容，而扶蘇則面色慘白，眼中滿是痛苦。
回營路上，嬴雪的車駕突然被攔住。一個衣衫破爛的婦人撲到車前，高舉一個襁褓：“公主開恩！救救我的孩子！他們殺了我丈夫，現在要來殺嬰兒了！“
侍衛立刻上前驅趕，嬴雪卻喝止了他們。她接過那個啼哭的嬰兒，發現它左臂有一塊蝶形胎記——與胡亥出生時一模一樣。
“我會處理?！八龑D人說，“你先躲起來?！?/p>
當晚，嬴雪秘密派人將嬰兒送出了營地。她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只知道不能讓無辜的嬰兒為幾十年前的恩怨償命。
東巡隊伍在邯鄲停留了五日，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已變成人間地獄。第六天清晨，當隊伍準備離開時，一隊刺客突然從道旁樹林中殺出。
“暴君納命來！“為首的刺客手持長劍，直撲嬴政御輦。
混亂中，嬴雪看到一支弩箭朝父親射去。她不假思索地沖上前，用身體擋在嬴政前面。箭矢擦過她的手臂，帶出一道血痕。
“護駕！“蒙毅的吼聲響起，黑甲衛士如潮水般涌來，很快制服了刺客。
嬴政扶住女兒，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關切：“傷得重嗎？“
嬴雪搖頭，看著被按在地上的刺客。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眼中燃燒著仇恨的火焰。
“為什么？“她忍不住問。
“他殺了我全家！“刺客嘶吼，“就因為我祖父曾是趙國王宮侍衛！“
嬴政冷笑：“拖下去，車裂。查清他的家族，誅九族。“
嬴雪別過臉去。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質疑父親的做法。復仇固然有理，但株連無辜，真的能帶來長治久安嗎？
回程路上，嬴政將嬴雪召到御輦旁，親手為她手臂上的傷口敷藥。
“為何替朕擋箭？“他突然問。
嬴雪誠實回答：“當時沒想那么多，只是...不想失去父皇?！?/p>
嬴政沉默良久，突然說道：“回咸陽后，你協助扶蘇處理北方軍務。蒙恬送來奏報，說匈奴又有異動。“
嬴雪驚訝地抬頭，這是父親第一次讓她接觸軍國大事！
“朕知道你與扶蘇親近?！百馕渡铋L地說，“他太過仁弱，你...或許能幫他看清現實?！?/p>
嬴雪心中一動。這是父親在隱晦地承認她的政治才能嗎？還是另有用意？
離開御輦時，嬴政又補充了一句：“那個醫者...若真有心，回咸陽后讓他入太醫屬吧。“
嬴雪心跳驟?！赣H竟然知道白晉的存在！但他沒有反對，反而...這是默許嗎？
回到自己車駕，嬴雪發現扶蘇正在等她。兄妹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希望。也許，帝國的未來，還有改變的可能。
東巡隊伍緩緩西行，背后是滿目瘡痍的邯鄲，前方是迷霧重重的咸陽。嬴雪摸著手腕上的紅繩，想起白晉溫暖的笑容，心中稍稍安定。無論前路如何，至少她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