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巡歸途，秋風漸起。
嬴雪掀開車簾，望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枯黃田野。邯鄲的血腥記憶仍縈繞在心頭，那些懸掛在城墻上的尸體、孩童的哭聲、刺客仇恨的眼神……這一切與她從小接受的“天下一統，萬民歸心“的說辭相去甚遠。
“公主，前面就到澠池了。“侍衛在車外稟報，“陛下命隊伍在此休整一日。“
澠池。這個地名讓嬴雪手指微微一顫。四十六年前，秦昭王與趙惠文王曾在此會盟，演繹出流傳千古的“澠池會“典故。而今，趙國已滅，曾經的會盟之地只剩秋風嗚咽。
隊伍在澠池舊城駐扎。夜幕降臨后，嬴雪獨自走出營帳，來到一處殘破的亭臺前。這里曾是兩國君主把酒言歡的地方，如今柱傾瓦落，雜草叢生。
“雪妹果然在此。“
扶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嬴雪回頭，見兄長手持一盞銅燈，暖黃的光暈映照著他清瘦的面容。
“阿兄也睡不著？“
“一閉眼就是邯鄲的場景。“扶蘇嘆息著在她身旁坐下，“父皇的仇恨……太深了。“
嬴雪沉默片刻，突然問道：“阿兄可曾想過，若有一日你繼位為帝，會如何對待六國遺民？“
亭臺四周一片寂靜，只有秋蟲在草叢中低鳴。扶蘇的目光投向遠方：“以仁化怨，以德報怨。六國之人，亦是我之子民。“
這個回答讓嬴雪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她正想回應，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兄妹二人警覺地起身，只見一騎快馬沖破夜色，直奔營地中央。
“是蒙毅將軍！“扶蘇瞇起眼睛，“他不是留守咸陽嗎？“
兩人匆匆趕回營地，正遇上蒙毅在嬴政御帳前下馬。透過半開的帳簾，嬴雪看到蒙毅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封加急軍報。
“陛下，上郡急報！匈奴大舉南下，蒙恬將軍已率軍迎擊，但兵力不足，請求增援！“
嬴政接過軍報，臉色在燭光下陰晴不定：“胡亥前日來信還說北疆平靜，怎么突然……“
“胡亥公子？“蒙毅一愣，“公子胡亥半月前就已回咸陽了啊。“
帳內空氣驟然凝固。嬴雪與扶蘇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有人假冒胡亥傳遞假情報！
“傳令！“嬴政猛地拍案而起，“即刻拔營，全速返回咸陽！李斯，你先行一步，查明此事！“
整個營地瞬間沸騰起來。嬴雪剛回到自己帳中準備收拾行裝，帳簾突然被掀開，一個白色身影閃了進來。
“白晉？！“嬴雪又驚又喜，“你怎么——“
“沒時間解釋。“白晉臉色異常凝重，抓住她的手腕，“你們必須立刻離開澠池，這里有埋——“
話音未落，一聲尖銳的哨響劃破夜空，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地面劇烈震動，帳外火光沖天，喊殺聲四起。
“刺客！保護陛下！“蒙毅的吼聲在混亂中格外清晰。
白晉一把將嬴雪護在身下，幾乎同時，一支弩箭穿透帳篷，深深釘入他剛才站立的位置。
“是'蒼鷹'。“白晉急促地說，“六國遺民組成的刺殺組織，他們在此設伏多時了！“
嬴雪心跳如鼓，但多年的宮廷生活讓她迅速冷靜下來：“父皇那邊……“
“蒙毅和扶蘇會保護他。“白晉拉著她向帳后移動，“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證你的安全。“
又是一陣箭雨襲來，白晉迅速脫下外袍揮舞著擋開幾支流矢，動作敏捷得不像個醫者。嬴雪突然意識到，這個她以為熟知的年輕人，身上還有太多秘密。
兩人從帳篷后方溜出，借著混亂向營地邊緣移動。夜色中，數十名黑衣人正與秦軍侍衛激戰，他們身手矯健，配合默契，明顯訓練有素。
“這邊！“白晉拉著嬴雪躲過一隊巡邏兵，來到一處矮墻后，“我們必須離開營地，他們主要目標是嬴政，不會……“
“公主在此！“一個尖銳的聲音突然響起。嬴雪轉頭，看到嬴廉手持長劍站在不遠處，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會和這個趙國奸細在一起！“
白晉立刻擋在嬴雪面前：“快走！我來拖住他！“
嬴廉冷笑一聲，吹響掛在胸前的銅哨。霎時間，十幾名黑衣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兩人團團圍住。
“拿下他們！“嬴廉劍指白晉，“尤其是這個趙國余孽，首領要活的！“
嬴雪震驚地看向白晉：“趙國余孽？你……“
白晉的側臉在火光中緊繃如刀：“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他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劍身在月光下泛著幽幽藍光，“跟緊我！“
接下來的場景讓嬴雪目瞪口呆。平日溫文爾雅的醫者此刻如猛虎出柙，軟劍在他手中化作一道藍色閃電，瞬間刺倒三名黑衣人。他的招式狠辣精準，每一劍都直取要害，完全是戰場殺伐之術。
“小心！“嬴雪突然看到嬴廉從側面偷襲，急忙提醒。
白晉側身閃避，但還是被劍鋒劃傷了左臂。鮮血立刻浸透了他的白色中衣，但他只是皺了皺眉，反手一劍逼退嬴廉。
“白晉！“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突然從黑暗中傳來。黑衣人們立刻停止攻擊，讓出一條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緩步走出，手持一根烏木拐杖，眼睛如鷹隼般銳利。
“師父……“白晉的聲音帶著復雜的情緒。
老者冷冷地看著他：“我教你醫術劍法，是讓你為趙國復仇，不是讓你保護仇人之女！“
嬴雪如遭雷擊。師父？趙國復仇？白晉接近她，原來另有目的？
白晉的劍尖微微下垂：“師父，嬴雪公主與其他秦人不同，她……“
“住口！“老者怒喝，“你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忘了邯鄲城破之日，秦人是如何屠殺趙人的？“他轉向嬴雪，眼中燃燒著仇恨的火焰，“就像她父親屠殺我趙國子民一樣！“
嬴雪渾身發抖，卻不知是出于恐懼還是憤怒：“白晉，他說的……是真的嗎？你接近我，是為了復仇？“
白晉轉頭看她，眼中滿是痛苦與掙扎：“最初是……但后來……“
“夠了！“老者拐杖重重頓地，“拿下他們！用公主當人質，逼嬴政就范！“
黑衣人一擁而上。白晉咬牙揮劍抵擋，但寡不敵眾，很快身中數劍，鮮血染紅了全身。嬴雪扶著他踉蹌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
千鈞一發之際，一陣密集的箭雨從側面射來，數名黑衣人應聲倒地。蒙毅率領一隊黑甲衛殺到，長戈如林，瞬間扭轉了戰局。
“保護公主！“蒙毅大喝一聲，親自迎戰那老者。
老者見勢不妙，吹響一枚骨哨。黑衣人們立刻扔出煙霧彈，借著濃煙掩護迅速撤退。嬴廉也想逃，卻被白晉擲出的軟劍刺中大腿，慘叫一聲栽倒在地。
煙霧散去后，除了被俘的嬴廉，其余刺客已無影無蹤。嬴雪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按壓白晉不斷冒血的傷口。
“堅持住……別死……“她的聲音支離破碎，淚水模糊了視線。
白晉蒼白著臉，勉強抬手擦去她的眼淚：“對不起……我本該早點告訴你……“
蒙毅走過來，神色復雜地看著重傷的白晉：“公主，陛下要見您。這個人……“
“救他！“嬴雪抬頭，眼中是從未有過的堅決，“若他死了，我永遠也不會原諒父皇！“
蒙毅一怔，隨即點頭：“我會派人送他去軍醫處。但公主，陛下現在非常憤怒，您最好……“
“我知道。“嬴雪深吸一口氣，最后看了白晉一眼，轉身向中央大帳走去。
嬴政的御帳內氣氛凝重如鐵。李斯、扶蘇和幾位大將肅立兩側，嬴政端坐正中，黑色龍袍上還沾著血跡，顯然也經歷了廝殺。
“兒臣參見父皇。“嬴雪跪地行禮，聲音嘶啞。
“起來。“嬴政的聲音冷得像冰，“那個趙國奸細呢？“
嬴雪心跳加速：“白晉重傷，正在救治。“
“救治？“嬴政冷笑，“他勾結刺客謀逆，罪當車裂！“
“父皇明鑒！“嬴雪抬頭，“白晉若真有心害我，機會多的是。方才正是他拼死保護兒臣！“
“保護？“嬴政瞇起眼睛，“你可知他師父是誰？淳于越，趙國太醫院首，邯鄲城破后組織殘黨成立'蒼鷹'，專事刺殺我大秦官員！“
嬴雪這才明白那老者的身份。但她仍然堅持：“白晉與他們不同。他……“
“夠了！“嬴政猛地拍案，“朕已下令，方圓百里內所有六國遺民，一律收押審問！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嬴雪如墜冰窟。方圓百里，那得有多少無辜百姓？
“父皇！“她不顧一切地喊道，“濫殺無辜只會激起更多反抗！邯鄲的教訓還不夠嗎？“
帳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這位向來溫順的公主竟敢當面頂撞皇帝。嬴政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你是在教訓朕？“
“兒臣不敢。“嬴雪強忍顫抖，“只是懇請父皇明察，勿因少數逆賊牽連無辜。“
“陛下。“李斯突然開口，“公主年幼，被奸人蒙蔽情有可原。當務之急是速回咸陽，查明胡亥公子一事。“
嬴政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怒火：“傳令，即刻啟程。這個趙國奸細……“他冷冷地看了嬴雪一眼，“押回咸陽再審。“
離開御帳，嬴雪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扶蘇悄悄扶住她，低聲道：“白晉已被送往后面的醫車，我安排了心腹照料。“
“阿兄……“嬴雪哽咽難言。
“我明白。“扶蘇輕嘆，“回咸陽后，我會聯絡蒙家兄弟，共商對策。現在……我們必須隱忍。“
隊伍連夜啟程，加速向咸陽進發。嬴雪獲準去醫車探望白晉，條件是有四名侍衛全程監視。
醫車內，白晉躺在簡陋的床榻上，面色慘白如紙，胸口的繃帶不斷滲出血跡。看到嬴雪進來，他掙扎著想坐起，卻引發一陣劇烈咳嗽。
“別動。“嬴雪按住他，聲音輕柔，“傷勢太重了。“
白晉的眼中滿是愧疚：“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的身份。“
“你是趙國人？“
“邯鄲人士。家父是趙國太醫，城破之日為保護傷員被秦軍所殺。母親帶著我逃到新鄭，后來也病逝了。“白晉的聲音虛弱但清晰，“師父淳于越找到我，教我醫術和劍法，希望有朝一日能為趙國復仇。“
嬴雪胸口發悶：“所以你接近我……“
“最初是奉命。“白晉直視她的眼睛，“師父認為通過你可以接近嬴政。但后來……“他艱難地抬起手，輕輕觸碰她腕上的紅繩，“我發現你與所有秦人都不同。你善良、正直，關心百姓疾苦……我無法欺騙這樣的你。“
一滴淚水落在白晉臉上。嬴雪這才發現自己哭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害怕這一切都是假的，害怕你……“
“真的。“白晉握住她的手，“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
車外傳來侍衛的咳嗽聲，提醒時間已到。嬴雪不得不離開，臨走前她低聲說：“回咸陽后我會想辦法。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死。“
歸途剩下的路程，嬴雪被嚴密看管，無法再見到白晉。她整日坐在車中，思緒萬千。白晉的欺騙、師父的仇恨、父親的冷酷……這一切像亂麻般纏繞在她心頭。但有一點她非常確定——無論白晉最初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超越了國仇家恨。
更讓她憂心的是嬴廉被捕后的供詞。據蒙毅透露，嬴廉早已暗中投靠“蒼鷹“，此次東巡路線就是他泄露的。而更驚人的是，他聲稱胡亥與趙高也參與了陰謀，目的是借刺客之手除掉嬴政和扶蘇，好讓胡亥繼位。
如果這是真的……嬴雪不敢想象咸陽正面臨著怎樣的危機。
五日后，咸陽城墻終于出現在地平線上。嬴雪掀開車簾，望著這座她長大的城市，心中卻沒有絲毫歸家的喜悅。她知道，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前方等待著他們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