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宮偏殿的回廊幽深漫長,嬴雪端著藥盞的手心沁出薄汗。她身著普通宮女的素色深衣,發髻低挽,憑借鄭夫人的玉牌和刻意涂抹的灰塵,勉強混入了送藥的隊伍。宮內的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衛的眼神銳利如鷹,掃過每一個經過的人。
“快些!陛下等著用藥!”領頭的宦官尖聲催促,腳步匆匆。
嬴雪低著頭,心跳如擂鼓。她必須親眼確認父皇的狀況,確認遺詔的真偽。白晉在宮墻外接應,時間緊迫。隊伍行至皇帝寢宮外,厚重的殿門緊閉,兩名魁梧的侍衛如同鐵塔般矗立。
“藥來了。”領頭宦官躬身稟報。
殿內傳來一聲虛弱的咳嗽,接著是趙高那辨識度極高的尖細嗓音:“呈…呈進來…”
門開了一條縫,濃重的藥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金屬銹蝕的氣息撲面而來。嬴雪跟在隊伍末尾,垂首踏入。殿內光線昏暗,重重帷幔低垂,龍床上隱約可見一個蓋著錦被的消瘦身影。
“放下,都退下…”趙高站在床邊,背對著門口,聲音帶著刻意的悲戚,“陛下需要靜養…”
嬴雪的心沉了下去。那身影…雖然隔著帷幔看不真切,但那衰敗的氣息如此真實。難道父皇真的…她強迫自己冷靜,目光快速掃過殿內陳設。案幾上堆滿了簡牘和藥罐,一只青銅仙鶴香爐吞吐著青煙,裊裊升騰。等等…那香爐…她瞳孔微縮——那是父皇最厭惡的方士之物,他向來斥之為“虛妄”,怎會出現在寢宮?
一絲疑慮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心頭。
就在宮女們放下藥盞,躬身準備退出時,嬴雪故意腳下一絆,“哎呀”一聲輕呼,手中的藥盞脫手飛出,不偏不倚正砸在龍床邊的青銅燈架上!
“哐當——!”
刺耳的碎裂聲在寂靜的寢殿內炸響!藥汁四濺,瓷片紛飛。
“大膽!”趙高猛地轉身,厲聲呵斥,眼中寒光畢露。
所有宮女嚇得撲通跪倒,瑟瑟發抖。嬴雪也順勢伏地,口中連稱“奴婢該死”。她的目光卻死死盯住那被藥汁濺濕的錦被邊緣——深色的藥漬迅速洇開,但…那錦被下的“身體”似乎紋絲未動?連一聲因驚嚇或不適的悶哼都沒有?
這不合常理!即便是病入膏肓之人,被如此驚擾,也該有本能反應!
趙高已快步上前,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你是哪個宮里的?如此毛手毛腳,驚擾圣駕,該當何罪!”他的目光如毒蛇般在嬴雪身上逡巡,帶著審視和懷疑。
嬴雪心跳如鼓,幾乎要破膛而出,她強迫自己聲音顫抖,帶著哭腔:“奴婢…奴婢是鄭夫人宮中的新來的…求大人饒命…”
“鄭夫人?”趙高眉頭一擰,似乎想繼續盤問。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寢殿深處,一道沉穩、威嚴,卻中氣十足的聲音穿透了層層帷幔,清晰地響起:
“罷了,趙高。一個粗使婢女,轟出去便是。”
這聲音!嬴雪渾身劇震,猛地抬頭!
只見那厚重的帷幔被一只骨節分明、雖略顯蒼白卻絕不虛弱的手緩緩掀開。嬴政端坐于龍床之上,身上僅著素色中衣,面容雖有幾分刻意營造的憔悴,但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深邃如寒潭,哪里有一絲病入膏肓的渾濁?他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跪在下方,因極度震驚而忘記掩飾神情的嬴雪!
空氣仿佛凝固了。趙高臉上的怒容瞬間化為驚愕,隨即是深深的惶恐,慌忙躬身退到一旁。
“父…父皇?!”嬴雪失聲驚呼,大腦一片空白。假的!一切都是假的!父皇根本沒有病危!那虛弱的身影,那咳嗽,那彌漫的藥味…全是精心布置的戲!
嬴政看著女兒震驚到失語的模樣,嘴角竟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他揮了揮手:“都退下。趙高,門外守著,任何人不得靠近。”
“諾!”趙高如蒙大赦,立刻帶著一眾嚇得魂飛魄散的宮女退出殿外,厚重的殿門被無聲地合攏。
偌大的寢殿內,只剩下這對天家父女。燭火在沉寂中跳躍,將嬴政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射在墻壁上。
“怎么?”嬴政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漠,“看到朕沒死,很失望?”
嬴雪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找回一絲神智,她強迫自己站起身,挺直脊背,直視著龍床上那個她既熟悉又無比陌生的父親:“兒臣…不敢。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朕為何裝病?”嬴政緩緩起身,踱步到案幾前,拿起一份密報,“不明白朕為何將扶蘇遣往上郡,將胡亥留在身邊?”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人心:“嬴雪,你告訴朕,你冒險回宮,是為了探病盡孝…還是為了你的好兄長扶蘇?或者…是為了那個趙國的小醫官?”
每一個問題都像重錘敲在嬴雪心上!父皇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包括她和白晉的計劃!
“父皇明鑒!”嬴雪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聲音盡量平穩,“兒臣憂心父皇龍體是真,牽掛兄長安危亦是真。至于白晉…他救過兒臣性命,兒臣不能見死不救。”
“好一個不能見死不救!”嬴政冷笑一聲,將密報擲于案上,“那你可知,這驪山內外,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朕?有多少人盼著朕一病不起?六國余孽蠢蠢欲動,‘蒼鷹’余黨尚在,朝中…亦有暗流涌動!”
他踱步到嬴雪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朕若不‘病’,如何看清這魑魅魍魎?如何分辨誰是忠臣,誰是逆賊?如何…將那些潛藏在水下的毒蛇,一條條引出來?”他眼中閃爍著冰冷的、屬于獵食者的光芒。
嬴雪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原來這一切——東巡歸途的遇刺、邯鄲的血腥、驪山的封鎖、甚至她與白晉的行蹤…都在父皇的掌控之中!他像一個冷酷的棋手,將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子女,都視為棋子,布下了一個巨大的局!
“所以…胡亥與趙高…”嬴雪艱難地開口。
“趙高是條好用的狗,夠忠心,也夠狠毒,能替朕咬人。”嬴政語氣平淡,仿佛在評價一件工具,“至于胡亥…”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他若安分守己,朕或可保他一世富貴。他若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哼。”
那一聲冷哼,讓嬴雪不寒而栗。
“那么…扶蘇兄長…”
“扶蘇仁厚有余,決斷不足。”嬴政打斷她,目光銳利地刺向她,“倒是你,嬴雪。你讓朕很意外。膽識、謀略、甚至…籠絡人心的手段。”他的目光在她手腕上那根不起眼的紅繩上停留了一瞬。
嬴雪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將手縮回袖中。
“你與那趙國醫者謀劃的‘外法內儒’之策…倒有幾分意思。”嬴政忽然話鋒一轉,竟提及了山洞中的密談!
嬴雪瞬間如墜冰窟!她和白晉在山洞中的對話,父皇是如何知曉的?!難道那里也有父皇的耳目?還是…趙高的爪牙早已無孔不入?
“可惜,太過理想。”嬴政的聲音帶著一絲嘲諷,“天下初定,人心未附,談何仁政?唯有鐵血法治,嚴刑峻法,方能震懾宵小,保我大秦萬世基業!你那些婦人之仁,只會讓帝國分崩離析!”
“父皇!”嬴雪再也忍不住,抬起頭,眼中閃爍著痛苦與不解,“嚴刑峻法,株連無辜,只會讓怨恨的種子遍地生根!邯鄲的教訓還不夠嗎?那些懸掛的尸首,那些孩童的哭聲…那不是震懾,那是仇恨的養料!長此以往,民心盡失,大秦何以為繼?!”
“放肆!”嬴政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筆架硯臺叮當作響,“你懂什么!帝王之道,豈是你這黃口小兒可以妄議!朕滅六國,一統天下,靠的就是這鐵血手段!沒有朕的‘惡’,何來天下的‘治’?沒有朕的‘暴’,何來萬民的‘安’?!”
他眼中燃燒著偏執的光芒,那是一種根植于恐懼和權力巔峰的絕對自信。嬴雪看著這樣的父親,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他們之間,隔著一條名為“帝王心術”的鴻溝,深不見底。
“你母親當年…也如你這般天真。”嬴政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冷酷,“總想著用所謂的仁慈去感化…結果呢?她救不了她的故國,也救不了自己。”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嬴雪胸前的玉佩,“你最好記住,在帝王家,最不需要的…就是真心。”
這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進嬴雪的心臟。她明白了,在父皇眼中,她與白晉的情意,她對扶蘇的維護,甚至她對百姓的憐憫,都是“天真”,都是可以利用或需要清除的弱點。
“兒臣…告退。”嬴雪聲音干澀,所有的爭辯都失去了意義。她深深一禮,只想立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慢著。”嬴政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既然回來了,就待在宮里。哪里也不許去。至于那個趙國醫者…”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朕會‘好好’處置。”
嬴雪身體一僵,沒有回頭,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她知道,這是警告,也是囚禁。父皇要她親眼看著,任何試圖脫離他掌控的人,會是什么下場。而她,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她一步步走出寢殿,沉重的殿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壓,也隔絕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對父愛的希冀。殿外夜色深沉,寒星點點。溫泉宮的燈火依舊輝煌,卻再也照不亮她心中的寒冷。
白晉還在宮墻外等她。而父皇的“處置”…嬴雪不敢去想那意味著什么。她抬頭望向高聳的宮墻,那堵墻隔開的,不僅僅是宮內外,更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和一場剛剛拉開序幕、更加兇險的博弈。她,已被徹底卷入了這場名為“天下”的棋局中心,退無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