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雪被“安置”在溫泉宮西側一處偏僻的宮室。名為靜養,實則囚禁。殿外守衛森嚴,窗戶被厚重的帷幔遮得嚴嚴實實,只留幾盞昏暗的宮燈,將空曠的殿宇映照得如同幽暗的墓穴。父皇最后那句“好好處置”白晉的話,如同冰錐,反復刺穿著她的心。
她枯坐在冰冷的石榻上,指尖一遍遍摩挲著手腕上的紅繩,仿佛那是連接白晉生命唯一的紐帶。父皇布下的這場局,冷酷、精準,將所有不安定因素——六國余孽、心懷異志的臣子,甚至包括她和白晉的情意與謀劃——都視作需要清除或利用的棋子。而她和白晉,自以為在弈棋,實則早已身在局中,一舉一動,皆在執棋者的俯瞰之下。
殿外傳來守衛恭敬卻疏離的問候聲:“嬴廉公子。”
嬴雪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他來做什么?落井下石?還是趙高的新把戲?
沉重的殿門被推開,嬴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更加憔悴,眼窩深陷,華麗的深衣也掩不住那份頹唐。他揮揮手,示意守衛退遠些,然后獨自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門。殿內只剩下兄妹二人,空氣仿佛都凝滯了。
“妹妹這里…倒是清凈。”嬴廉環顧四周,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嘴角扯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分不清是嘲諷還是自嘲。
嬴雪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起身,也沒有開口。她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兄長,早已無話可說。
嬴廉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漠,自顧自地踱到窗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窗欞。“聽說…你也被關起來了?”他轉過身,目光落在嬴雪手腕的紅繩上,眼神復雜,“為了那個趙國的小醫官?”
“與你無關。”嬴雪聲音冰冷。
“呵呵…”嬴廉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凄涼。“無關?是啊,在你眼里,我這個兄長,大概連那個趙國賤民都不如吧?”
他忽然走近幾步,俯下身,湊近嬴雪的臉。嬴雪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氣混合著一種絕望的氣息。“可是我的好妹妹,你有沒有想過…”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帶著一種扭曲的快意和刻骨的悲涼,“我們…其實都一樣!都是他棋盤上任人擺布的棋子!你!我!扶蘇!胡亥!還有你那個心心念念的趙國小情人!全都是!”
嬴雪瞳孔微縮,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嬴廉的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撕開了她剛剛試圖用憤怒掩蓋的、血淋淋的認知。
“你以為父王真的病了嗎?”嬴廉嗤笑一聲,直起身,踉蹌著后退一步,指著宮殿深處帝王居所的方向,“他好得很!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清醒地布下這個彌天大網!邯鄲的血,是餌!他裝病,是餌!把我們這些人…統統丟出來當餌!”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歇斯底里的哭腔:“他就是要看著我們斗!看著我們像瘋狗一樣互相撕咬!看著誰忠心,誰不忠!看著誰想他死!看著誰…像我一樣,像個傻子一樣被人利用,被人當槍使,最后落得個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淚水混著絕望,從嬴廉扭曲的臉上滑落。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陰險狡詐的公子,更像一個被徹底摧毀、只剩下無盡怨毒和恐懼的可憐蟲。
“你知道趙高為什么留著我這條命嗎?”嬴廉死死盯著嬴雪,眼中是瘋狂的火焰,“因為我對父王還有用!我還有最后一點價值!就是來告訴你,來提醒你,我的好妹妹!讓你看清楚!看清楚我們這位偉大父親的帝王心術!在他眼里,沒有父子親情,沒有骨肉相連!只有他的江山!只有他的棋局!為了這盤棋,他什么都可以犧牲!包括他的兒子!他的女兒!甚至…他自己!”
“閉嘴!”嬴雪厲聲喝道,手指緊緊抓住冰冷的石榻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嬴廉的話像淬毒的針,精準地刺中她心底最深的恐懼和不愿承認的真相。父皇那冰冷的眼神,那句“帝王家最不需要的就是真心”,再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閉嘴?”嬴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更加癲狂,“你怕了?嬴雪!你也怕了是不是?因為你心里也清楚!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我們都是棋子!永遠都是!區別只在于,我這顆棋子已經廢了,而你…你這顆他精心培養的、讓他驚喜的棋子,還能在棋盤上蹦跶多久?你的情郎,那顆趙國的棋子,又會是什么下場?車裂?五馬分尸?還是…”
“夠了!”嬴雪猛地站起身,胸脯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憤怒和痛苦交織的火焰,“嬴廉!你落到今日地步,是你咎由自??!是你勾結外敵,是你心懷叵測!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樣不堪!”
“我不堪?”嬴廉止住笑,臉上只剩下刻骨的怨毒和灰敗,“是啊,我是不堪??赡隳??我的好妹妹?你以為你心懷天下,你謀劃著扶蘇上位推行仁政,你就能跳出這棋局了?你就能改變被擺布的命運了?做夢!”
他逼近一步,幾乎是貼著嬴雪的臉,低吼道:“父王早就知道了!你所有的謀劃!你和那個趙國人在山洞里說的每一個字!‘外法內儒’?哈哈,多么天真!在他眼里,那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他讓你回來,把你關在這里,就是要讓你親眼看著,你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是如何被他親手碾碎的!包括那個…讓你動了真心的趙國棋子!”
“他就是要讓你明白,在這盤棋里,感情是最大的弱點!是足以致命的弱點!”嬴廉的聲音如同詛咒,在嬴雪耳邊炸響,“就像當年…他對我們的母親一樣!你以為他對你母親有幾分真心?他不過是在利用她周王室的血脈身份!利用完了,就像丟一塊破抹布一樣…”
“住口!不準你污蔑我母親!”嬴雪再也無法忍受,猛地推開嬴廉。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痛感,毫無征兆地從她胸口佩戴玉佩的位置傳來,仿佛被烙鐵燙了一下!
嬴廉被推得一個趔趄,撞在旁邊的柱子上,他非但沒有惱怒,反而看著嬴雪痛苦捂住胸口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扭曲的快意:“污蔑?呵呵…嬴雪,醒醒吧!我們都是棋子!連我們的母親,也不過是父王棋局上,用過了就可以隨手丟棄的棋子罷了!這就是帝王家!這就是我們的命!”
他喘著粗氣,最后深深地、絕望地看了嬴雪一眼,那眼神復雜到極致,有怨恨,有嫉妒,有瘋狂,甚至還有一絲…同病相憐的悲憫。
“好好享受你這顆‘重要棋子’的最后時光吧,我親愛的妹妹。看看父王會如何‘處置’你那顆趙國棋子,也看看你自己…最終會落到什么位置?!辟穆曇羧缤撵`的低語,他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袍,帶著一身頹敗和怨毒的氣息,轉身踉踉蹌蹌地離開了。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合攏,隔絕了他瘋狂的身影,也隔絕了外面世界的聲音。
殿內重歸死寂。嬴雪無力地跌坐回冰冷的石榻上,胸口玉佩傳來的灼痛感已經消失,只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嬴廉那些如同毒液般的話語,卻在她腦海中瘋狂翻騰、回響。
棋子…都是棋子…
父皇冰冷的眼神…
白晉…他會怎樣?
母親…真的是被利用后丟棄的棋子嗎?
玉佩…為何會突然灼痛?
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由精鐵打造的棋盤之上,頭頂是父皇那雙洞悉一切、毫無感情的冰冷眼眸。她所有的掙扎,所有的謀劃,所有的情意,在執棋者眼中,都不過是棋子的本能反應,可笑又可憐。
嬴雪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進冰冷的掌心。黑暗中,她手腕上的紅繩,仿佛成了這無邊絕望里,唯一一點微弱而固執的溫度。而胸口那塊仿佛沉睡了千年的玉佩,在無人察覺的衣襟之下,似乎…正散發著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堅定的冰涼氣息,悄然滲入她的肌膚,如同黑暗中悄然點亮的一粒星火,微弱,卻倔強地不肯熄滅。
棋局未終,棋子…未必沒有掀翻棋盤的可能。只是這念頭,此刻渺茫如塵埃,沉甸甸地壓在嬴雪幾乎窒息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