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廉那些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話語,在嬴雪心中反復切割。棋子…棄子…母親…白晉…父皇那雙冰冷洞悉一切的眼眸…這些念頭交織翻騰,幾乎要將她逼瘋。她蜷縮在冰冷的石榻上,腕上的紅繩成了唯一真實的觸感,而胸口的玉佩,在嬴廉離開后,那絲冰涼的氣息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如同寒泉般絲絲縷縷地滲透,奇異地將她幾近崩潰的混亂思緒一點點凍結、沉淀下來。
絕望的潮水并未退去,卻仿佛被這玉佩的冰涼氣息凝成了冰原。冰原之上,嬴雪的理智如同孤狼,在寒風中重新豎起了耳朵,眼神銳利而冰冷。
嬴廉是廢子,他的話縱然惡毒,卻未必全是謊言。父皇的冷酷布局毋庸置疑。但…廢子的話,真的能看清整個棋局嗎?父皇的最終目的,真的僅僅是為了清除所有不安定因素,包括她和白晉嗎?如果真是如此,為何只是囚禁她?為何不直接殺了白晉?父皇那句“好好處置”,除了威脅,是否還有別的深意?這玉佩的異動…又意味著什么?
就在這死寂的冰封時刻,殿門外傳來輕微的、有節奏的叩擊聲。三長,兩短,停頓,再三長。
嬴雪猛地坐直身體!這是…她和老師王綰約定的緊急聯絡暗號!王綰還在咸陽,如何能將消息傳遞到這被嚴密封鎖的溫泉宮?
殿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隙,一張熟悉的臉探了進來,是她的貼身侍女夏至!夏至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緊張和疲憊,眼圈紅腫,顯然剛剛哭過。她迅速閃身進來,反手關好門,撲到嬴雪榻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
“公主!您受苦了!”
“夏至?你怎么進來的?”嬴雪又驚又喜,更多的是警惕。趙高掌控著整個溫泉宮的防衛,夏至一個侍女,如何能突破封鎖?
“是…是王綰大人!”夏至從懷中取出一個不起眼的、用于盛放漿水的雙耳小銅壺,壺口用蠟封得嚴嚴實實。“王大人設法買通了溫泉宮采買的管事,將我混入送新鮮果蔬的隊伍帶進來的!守衛只當我是新來的粗使丫頭,沒細查。”
夏至將銅壺塞到嬴雪手中,急切地說:“王大人說,此物至關重要,務必親手交給公主!還說…還說讓公主務必冷靜,陛下之心,深不可測,但絕非…絕非要毀掉公主!”
嬴雪的心猛地一跳!王綰!老師果然沒有放棄她!她接過那冰冷的銅壺,入手沉甸甸的,顯然里面裝的不是漿水。她用力掰開封口的蠟,壺內并非液體,而是一卷被緊緊塞入的、細小的絹帛!
她顫抖著手取出絹帛,展開。上面是王綰那熟悉的、略帶顫抖卻依舊工整的字跡,內容卻如同驚雷,在她冰封的心湖上炸開:
>雪兒吾徒:
>
>驚聞驪山劇變,汝身陷囹圄,為師心如刀絞。然,切莫絕望,更勿輕信讒言(尤其嬴廉之言,恐為趙高惑心之術)。陛下此舉,非僅為肅清余孽,亦非欲毀汝與白晉。
>
>**陛下深意,乃在于“定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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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曰:定李斯之波。李斯權勢日盛,門生故吏遍及朝野,其法家酷烈之政,已使民怨沸騰,六國遺族恨之入骨。陛下借假病之局,引蛇出洞,意在迫使李斯顯露其真正立場與野心。若其安分,則仍為肱骨;若其異動…陛下自有雷霆手段。汝與扶蘇親近,又顯治國之才,已成李斯眼中之釘。陛下將汝置于風口浪尖,亦是對李斯之警告與制衡。
>
>二曰:定六國遺族之瀾。‘蒼鷹’雖受重創,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六國舊貴潛藏民間,其心不死。陛下深知,殺之不盡,徒增新恨。故其真正所求,非趕盡殺絕,而是‘以懾求和’!借此次雷霆手段,震懾余孽,迫其放棄刺殺復國之妄想。同時…陛下或有意,通過汝與那趙國醫者之情,或通過其他隱秘渠道,向六國遺族傳遞一個信息:若安分守己,既往不咎;若愿歸順大秦,甚至…可許以出路。(汝母周室之身份,或為關鍵紐帶,陛下或另有深意,惜為師未能盡悉。)
>
>陛下囚汝,名為懲戒,實為保護!將汝置于明處、置于他羽翼之下,隔絕李斯與趙高之明槍暗箭。至于白晉…此人身份特殊,牽涉趙國余孽與‘蒼鷹’首領淳于越,更與汝情絲深種。陛下留其性命至今,恐非僅為折磨。此人或為陛下與六國遺族溝通之橋梁,或為日后制衡之關鍵棋子。陛下所謂‘好好處置’,未必是殺招,或另有安排(然趙高心思歹毒,汝需萬分警惕其從中作梗!)。
>
>雪兒!陛下乃不世雄主,其心若淵,其志如磐。他布此驚天棋局,非為毀滅,實為穩固這來之不易的一統江山,為后世掃清障礙!汝身處局中,既是棋子,亦是執棋者眼中不可或缺之關鍵!莫要被眼前困境蒙蔽,更莫要因嬴廉挑撥而自亂陣腳、怨恨君父!
>
>當務之急:
>一、隱忍!示弱于外,靜觀其變。切莫再觸怒陛下,亦勿與趙高、李斯正面沖突。
>二、保重自身!飲食起居務必謹慎。
>三、留意玉佩異動!汝母之物,恐非等閑,或與陛下布局及周室遺秘相關。
>四、若有機會…或可嘗試以母子之情、天下大義,軟化陛下對白晉之處置。此乃險棋,慎之再慎!
>
>宮中眼線密布,此信閱后即焚。夏至可信,然亦需謹慎。
>
>師:王綰手書
絹帛上的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嬴雪的心上!她反復閱讀,尤其是“定風波”、“非為毀滅”、“穩固江山”、“不可或缺之關鍵”、“或為橋梁”、“玉佩異動”這些字眼!
冰封的心湖,被這封密信投入了一塊熾熱的巨石!巨大的冰層在轟鳴中碎裂、融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父皇的冷酷布局之下,竟然藏著如此深遠的意圖!
定李斯之波!定六國遺族之瀾!
他不是要毀滅,他是要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來求取更長久的穩定!
他囚禁她,竟有保護的意味?將她置于明處,隔絕暗箭?
而白晉…父皇留著他,竟可能另有大用?是溝通的橋梁?是制衡的棋子?
嬴廉的話,如同被戳破的毒泡,瞬間失去了大半威力。他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毀滅和怨恨,卻根本看不清父皇這盤囊括天下、著眼未來的大棋!
“公主…”夏至看著嬴雪臉上變幻莫測、最終定格為一種震撼與復雜交織的神情,擔憂地小聲喚道。
嬴雪深吸一口氣,那玉佩傳來的冰涼氣息似乎更清晰地流遍全身,讓她混亂的思緒徹底沉靜下來。她將絹帛湊近燭火。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細密的絲絹,迅速將其化為灰燼,只留下一絲焦糊的氣息。
“夏至,你做得很好。”嬴雪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穩,“記住,你從未見過我,也從未傳遞過任何東西。回去后,一切如常。”
“那公主您…”
“我自有分寸。”嬴雪的目光投向緊閉的殿門,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宮墻,看到那深宮之中端坐的帝王。“父皇要定這天下風波…那我,便看看這場風,最終會吹向何方。至于棋子…”她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無比堅定的弧度,“棋子…未必不能成為破局之手!”
胸口的玉佩,在灰燼的余溫中,仿佛輕輕嗡鳴了一下。那絲冰涼的氣息,不再僅僅是寒意,更像是一種…指引?一種蟄伏的力量?
嬴雪重新坐回冰冷的石榻,閉上了眼睛。但她的內心,卻如同風暴過后的海洋,表面平靜,深處卻涌動著更加洶涌、更加清晰的暗流。
父皇,您想定這天下風波。
那女兒,便在這棋局之中,與您對弈一局!
為了扶蘇兄長的仁政理想,
為了白晉的一線生機,
也為了這天下…少流些無謂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