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腳下,阿房宮連綿的工地暫時沉寂,而驪山陵墓的工程卻進入了前所未有的瘋狂階段。數萬刑徒如同螻蟻,在監工皮鞭的呼嘯聲中,將巨大的條石拖上陡峭的山坡,開鑿深不見底的墓穴。號子聲、錘鑿聲、斥罵聲混雜著塵土,形成一片壓抑而喧囂的死亡樂章。
咸陽宮麒麟殿內,氣氛卻比驪山工地更加凝重。嬴政高踞龍座,冕旒垂珠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緊抿的薄唇和下頜冷硬的線條。他剛剛服下白晉調配的最新解毒湯藥,苦澀的藥味似乎還縈繞在舌尖,但體內那如同附骨之疽的沉疴隱痛,似乎確實被這趙國小醫官的藥力暫時壓制了幾分。這讓他煩躁的心情稍霽,卻也更清晰地感受到時間流逝帶來的緊迫。
階下,數位重臣肅立。為首的蒙毅,身披甲胄,眉宇間帶著憂色;李斯垂手而立,眼觀鼻鼻觀心,看不出情緒;幾位博士儒生則面帶焦慮,欲言又止。
“陛下!”蒙毅率先出列,聲音洪亮,帶著軍人特有的直率,“驪山陵工程征發民力過巨!北御匈奴需兵,南平百越需糧,關中腹地更是農事根本!今阿房宮已緩,然驪山陵耗費更甚,刑徒死傷枕藉,民怨暗涌!臣懇請陛下,念及天下疲敝,暫緩陵工,以蘇民力!”
話音剛落,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博士也顫巍巍出列,聲音帶著悲憫:“陛下!《禮》云:‘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圣人制禮,貴在儉約安民。今陛下陵寢,鑿山為槨,下錮三泉,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此非人力所能及,亦非…非圣王垂范后世之道啊!恐驚擾山川神靈,徒耗民脂民膏,臣…泣血懇請陛下三思!”
幾位儒生博士紛紛附議,殿內響起一片“陛下三思”的懇求之聲。
嬴政端坐不動,冕旒下的目光如同寒潭深淵,掃過階下群臣。民怨?神靈?垂范?這些詞在他耳中,如同蚊蚋嗡鳴,蒼白而可笑。他的手指在冰冷的龍首扶手上輕輕敲擊,發出單調而沉重的聲響,每一下都敲在眾臣心頭。
就在氣氛壓抑到極點時,李斯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有本奏。”他雙手呈上一卷厚厚的竹簡,“此乃驪山陵最新工程進度及所需物料、人力詳表。陵寢主體地宮已深入地下百丈,水銀灌注已完成三成,‘上具天文’之穹頂星圖正在鑲嵌,‘下具地理’之九州山川模型已具雛形。然…所需金玉、水銀、丹砂等物缺口仍巨,尤以水銀為甚,需加派人手于巴蜀之地開采丹砂煉制。刑徒損耗…亦遠超預期,需再征發十萬民夫補充。”
李斯的聲音平板無波,只是陳述事實,卻比蒙毅的直諫和博士的悲憫更清晰地勾勒出那座吞噬著無數生命的龐然巨物的輪廓,以及它那深不見底的胃口!
蒙毅聞言,臉色更加難看。老博士則痛心疾首,幾乎要捶胸頓足。
嬴政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殿內所有的雜音,如同金鐵交鳴,冰冷而威嚴:
“黔首口糧,減半供給,可支數月。”他第一句話,便讓蒙毅和幾位博士如墜冰窟!減半口糧?那數萬在暗無天日、高強度勞作下的刑徒,將如何生存?
“巴蜀丹砂,命郡守三月內,產量翻倍。完不成,提頭來見。”第二句,決定了巴蜀之地無數礦工更加悲慘的命運。
“再征民夫…”嬴政的目光掃過李斯呈上的竹簡,略作停頓,冕旒垂珠微微晃動,“…準奏。著各郡縣,按丁口比例攤派,不得延誤。”
“陛下!”蒙毅再也忍不住,單膝跪地,鎧甲鏗鏘作響,“如此竭澤而漁,恐生大變啊!長城、直道、阿房、帝陵…天下民力已至極限!如弓弦緊繃,再施重壓,恐…恐有斷弦之危!”他幾乎是吼出了“斷弦之危”四個字,這是武將最嚴重的警告!
幾位博士也再次叩首,涕淚俱下:“陛下!仁德乃立國之本!如此苛待民力,有違天道!恐遭天譴啊陛下!”
“天譴?仁德?斷弦?”嬴政猛地從龍椅上站起!寬大的玄色龍袍無風自動,冕旒珠玉激烈碰撞,發出清脆而冰冷的聲響。一股磅礴浩瀚、仿佛能鎮壓山河的帝王威壓如同實質般轟然降臨整個大殿!所有臣子瞬間感到呼吸一窒,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喉嚨!
他一步步走下御階,腳步沉穩,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如同戰鼓擂動在每個人的心臟上。他走到大殿中央,背對著象征天下的巨幅九州輿圖,面向群臣,目光如炬,穿透冕旒的珠簾,掃過每一張或驚懼、或憂慮、或蒼白的臉。
“朕,掃平六國,一統天下!”他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空曠的大殿內回蕩,帶著一種睥睨古今的狂傲與不容置疑的威嚴,“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北筑長城以御胡虜,南開靈渠以通百越!修馳道,通天下,建宮室,立綱紀!”
他每說一句,氣勢便攀升一分,仿佛有無形的龍影在他身后凝聚、咆哮!
“三皇治世,不過結繩記事,畫地而居!”
“五帝禪讓,疆域不過千里,諸侯各自為政!”
“朕之功業!”嬴政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龍吟九天,帶著一種超越凡俗的宏大與決絕,“開萬世未有之基業!定乾坤于一統!此等功勛,亙古未有,功高五帝,德蓋三皇!”
群臣被這磅礴的氣勢和狂傲的宣言震懾得心神搖曳,連蒙毅都一時失語。
嬴政猛地轉身,指向身后那幅巨大的驪山陵墓剖面圖!圖上,深達百丈的地宮,水銀灌注的江河,寶石鑲嵌的星穹,恢弘壯麗,卻也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陰森。
“此陵,非為朕一人之安寢!”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狂熱,“此乃大秦萬世龍興之基!是朕龍魂永鎮九州之鼎!是朕留給后世子孫、留與千秋萬代的——不朽豐碑!”
他張開雙臂,玄衣廣袖如同垂天之云,仿佛要將整個天下擁入懷中,又仿佛要擁抱那永恒的死亡與不朽!
“朕生,當為人間至尊!朕死,亦為幽冥帝君!朕之陵寢,當與天地同壽,與日月爭輝!此乃天命所歸,朕意已決!”
他最后的目光,如同燃燒的寒冰,掃過跪伏在地的蒙毅和那群瑟瑟發抖的博士,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更恐怖的威壓:
“再敢以‘民力’、‘天譴’妄言阻撓者…視同謀逆!誅——九族!”
“退朝!”
“誅九族”三個字,如同九幽寒風,瞬間凍結了所有反對的聲音。蒙毅緊握的拳頭無力地松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老博士癱軟在地,面如死灰。李斯深深垂首,掩去了眼中一閃而過的復雜光芒。
嬴政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轉身,玄色的龍袍卷起一陣冰冷的風,大步流星地走向后殿。沉重的腳步聲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如同敲響的喪鐘,為那些注定要埋骨驪山深處的生靈,也為這個在極致輝煌下已顯疲態、卻依舊被帝王意志強行推向巔峰的龐大帝國。
群臣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癱軟在地,久久無法起身。殿內只剩下那幅巨大的驪山陵墓圖,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著無聲而沉重的威壓,仿佛一頭蟄伏的、吞噬一切的巨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