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旨意已下，咸陽宮為即將遠行的使團忙碌起來。嬴雪卻避開喧囂，在夜色深沉時，悄然來到了老師王綰那座簡樸卻清雅的府邸。書房內，一盞孤燈如豆，映照著王綰布滿皺紋卻依舊睿智的臉龐。

“老師。”嬴雪深深一禮，摒退了所有侍從。

王綰示意她坐下，渾濁的目光卻銳利如昔：“西行在即，公主深夜來訪，必有要事?？墒菫榱恕L公子？”

嬴雪點頭，開門見山：“阿兄已赴上郡，代蒙恬守邊。兒臣又將遠赴西域。父皇此番布局，用意深長。老師洞悉父皇心意，兒臣此來，想請教…阿兄未來，究竟有無可能？”她問得隱晦，但“未來”二字，在寂靜的夜里重若千鈞，直指帝國權力的核心。

王綰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撥弄著案幾上一只古樸的青銅香爐，裊裊青煙升騰，帶著安神的柏葉香氣，卻驅不散空氣中的凝重。

“陛下之心…深若淵海，難以盡窺?！蓖蹙U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如同在翻開一卷沉重的史書，“然，觀其行，察其意，或有脈絡可循。”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煙霧，直視嬴雪：“陛下派長公子北上，看似遠離中樞，實則是…錘煉，亦是考驗。”

“考驗？”嬴雪追問。

“正是?！蓖蹙U頷首，“上郡直面匈奴，乃帝國北疆門戶，兵兇戰危，責任重大。陛下讓長公子代蒙恬，此乃莫大信任，亦是莫大壓力。長公子若能在上郡站穩腳跟，整飭邊務，懾服驕兵悍將，甚至…在蒙恬將軍西行期間，成功抵御匈奴可能的試探或侵擾，則其統兵之能、御下之威、應變之智，方能在陛下心中真正立住腳！此乃掌兵之基，亦是…未來之基！”

嬴雪眼中光芒閃動。的確，扶蘇雖仁厚，但缺乏獨當一面的軍功和鐵腕形象。上郡，是他證明自己“能”的關鍵戰場！

“至于公主你，”王綰話鋒轉向嬴雪，眼神復雜，“陛下允你為正使，遠赴西域，其用意…更為深險。”

“深險？”嬴雪心中一凜。

“其一，如蒙毅將軍所言，公主身份尊貴，親赴月氏，確能彰顯誠意，安撫其心，更利于深入探查其內情，此為‘利’。”王綰分析道，“其二，西域兇險，羌胡環伺，匈奴虎視，更有李斯、趙高余孽暗中窺伺。公主此去，無異于置身風暴之眼，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憂，甚至可能成為破壞秦月關系的棋子！此為‘險’！”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其三，也是最關鍵處…陛下或許也在試探，公主你…究竟能走多遠？能在這盤兇險的西域棋局中，為帝國攫取多少利益？又能…為長公子，帶回多少助力？”

嬴雪倒吸一口涼氣。父皇的算計，竟如此之深！她的西行，不僅關乎帝國戰略，更關乎她自身的價值和在父皇心中的分量！甚至…關乎扶蘇的未來！

“那…胡亥呢？”嬴雪問出最擔憂的名字，“他留守咸陽，伴駕父皇左右…”

王綰的臉上露出一絲深深的憂慮：“此乃陛下布局中，最令人不安之處。胡亥公子…性非仁厚，近小人（趙高雖貶，其黨羽尚存），更得…陛下某種難以言喻的偏愛?！彼麎旱吐曇簦氨菹虑沧吣芨傻淖优ǚ鎏K與你），獨留胡亥在身邊，未必不是一種…無聲的暗示。他在給胡亥機會，一個在陛下眼前展現‘孝心’、‘機敏’甚至…‘權術’的機會！近水樓臺，日久天長，水滴石穿?。　?/p>

嬴雪的心沉了下去。胡亥的威脅，從未因趙高被貶而消失，反而因其留在權力中心而更加直接和危險！

“老師，”嬴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依您看，父皇…最終屬意誰？”

王綰沉默良久，緩緩搖頭：“陛下…尚未決斷?；蛘哒f，他仍在觀察，仍在權衡。扶蘇公子有‘能’，但陛下或嫌其‘仁’過而‘威’不足；胡亥公子近在咫尺，卻難當大任；公主你…有智有勇，然身為女子…終究受制于禮法?！彼钌顕@息，“陛下所求，是能繼承他這‘功蓋三皇五帝’之基業，并將其推向更高峰的雄主！他心中，或許連他自己都尚未找到最完美的答案?！?/p>

書房內陷入長久的沉寂，只有燈花偶爾爆裂的輕響。

“那…阿兄還有機會嗎？”嬴雪不甘心地追問，眼中燃燒著希冀。

“有！”王綰斬釘截鐵，渾濁的眼中迸發出精光，“但機會，需要你們自己去爭！去奪！”

他身體微微前傾，如同一位老謀深算的棋手在指點關鍵落子：

于長公子

1.立足上郡，以威立信！上郡之行，只許成功，不許失?。”仨氄宫F出過硬的軍事才能和御下手段，贏得邊軍真正的敬畏。對匈奴，可守，亦可擇機小規模反擊，務必打出氣勢！讓陛下看到他的‘剛’與‘威’！

2.結交蒙恬，穩固軍心！蒙恬將軍乃軍方柱石，更是蒙氏兄弟之首。長公子必須與其坦誠相待，建立深厚互信，得其傾力支持！此乃未來最堅實之倚仗！

3.內修仁德，外慎言行！上郡乃前線，亦是歷練場。長公子可體察邊民疾苦，行仁政以收民心，但需把握分寸，切不可授人以柄，言其‘婦人之仁’或‘收買人心’。所有舉措，務必以‘固邊安民、增強戰力’為名！

“**于公主你：**”王綰的目光轉向嬴雪，帶著期許與囑托：

1.**西行破局，立不世功！**西域之行，兇險萬分，亦是天賜良機！務必借機深入月氏，查明其內部親匈派（尤其是烏維）及與羌胡勾結（牦牛王）的實據！若能設法分化羌胡，甚至暗中聯絡反匈奴勢力，為大秦在西方埋下楔子…此乃潑天大功！足以讓陛下刮目相看！亦是未來長公子經略西域的最大助力！

2.**掌控使團，提防暗箭！**趙成乃毒蛇，李斯必不甘心。務必借王離之力，牢牢掌控使團軍權與情報渠道！對趙成，可用其才（翻譯文書），但需嚴加防范，其行蹤、接觸之人，皆需記錄在案！任何異動，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自身安全，更是重中之重！

3.**‘不老’虛實，謹慎周旋！**昆侖之藥，乃陛下心結?？商讲?，可帶回‘線索’，但絕不可過分渲染或輕易承諾！此物若存，是福是禍尚未可知；若不存在，則易招致陛下遷怒。切記，此非首要，首要乃**西域戰略實利**！

4.**心系長兄，遙相呼應！**西域所得情報，尤其是關于匈奴動向、羌胡虛實，需設法以最快、最隱秘的渠道送往上郡，助長公子判斷北疆局勢！你二人東西呼應，方是破局關鍵！

王綰一口氣說完，氣息微喘，眼中卻燃燒著智慧與決心的火焰：“公主！此去萬里黃沙，步步殺機，卻也步步機遇！你與長公子，如同陛下棋盤上兩顆被置于險地的棋子！然棋局未終，焉知棋子不能化為棋手，反客為主？關鍵在于——**讓陛下看到長公子之‘能’，卻不見其‘勢’；讓陛下看到公主之‘功’，卻難生其‘忌’！**此乃以柔克剛，以退為進之道！”

嬴雪深深吸了一口氣，胸中激蕩難平。王綰的分析如同撥云見日，將父皇深沉的帝王心術、未來的兇險布局以及她和扶蘇唯一可行的生路，清晰地展現在眼前。

“老師教誨，嬴雪銘記于心！”她起身，鄭重向王綰行了一個弟子大禮，“此去西域，定不負所托！為阿兄，為大秦，也為這…天下蒼生，爭一線生機！”

王綰扶起她，蒼老的手帶著力量：“公主保重。老臣在咸陽，會盡力看顧，留意…蘭池宮風向。”他意指胡亥。

嬴雪點頭，最后看了一眼恩師，轉身沒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風微涼，吹動嬴雪的衣袂。她抬頭望向北方，那是扶蘇所在的上郡；又望向西方，那是她即將踏上的未知征途。心中那份因玉佩被奪、白晉被囚、前路迷茫而產生的彷徨與無力感，已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靜與堅定所取代。

父皇心思如淵，胡亥近在咫尺，李斯虎視眈眈…

但，那又如何？

她已看清了棋局。

她手中雖無玉佩，卻握有阿黛拉的信任、王離的軍鋒、扶蘇的守望，更有王綰洞悉世事的智慧指引。

西域，將是她的棋盤。

而月氏的血淚，羌胡的背叛，匈奴的鐵蹄…都將成為她落子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