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的使團離開咸陽的繁華與喧囂，一路向西，經隴西郡，逐漸進入帝國西北的廣袤疆土。初時，尚能見阡陌縱橫，村落炊煙。但越往西北行，景象愈發蒼涼。黃土高原的溝壑縱橫如同大地的傷痕，風沙漸起，吹拂著嬴雪車駕的帷幔，也帶來了遠方塵土與…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氣息。

這一日，使團沿著一條新筑的、由黃土和碎石夯成的寬闊“馳道”行進，這道路顯然是帝國為了快速調兵運糧而修建。馳道兩側，景象卻讓嬴雪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看到連綿不絕的、低矮破敗的窩棚，像依附在帝國動脈旁的巨大瘡疤。空氣中彌漫著汗臭、塵土和一種…絕望的壓抑感。遠處，一道蜿蜒起伏、如同巨龍脊背般的巨大土石壁壘，正艱難地在山脊和溝壑間延伸——那便是正在修建中的萬里長城！

“停下。”嬴雪的聲音透過車簾傳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車駕緩緩停駐在一處地勢稍高的土坡上。嬴雪走下馬車，王離立刻策馬靠近護衛，神情凝重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眼前的景象，遠比咸陽宮闈中的權謀傾軋更直接、更殘酷地沖擊著嬴雪的心，目之所及，是黑壓壓望不到盡頭的人潮。他們衣衫襤褸，大多赤著腳或穿著破爛的草鞋，在監軍皮鞭的呼喝和士卒矛戈的驅趕下，如同螻蟻般蠕動著。有白發蒼蒼、步履蹣跚的老翁，正用顫抖的雙手試圖搬動一塊沉重的條石；有面黃肌瘦、肋骨根根凸出的少年，推著裝滿泥土的獨輪車，每一步都搖搖欲墜；甚至能看到瘦骨嶙峋的婦人，背著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在塵土中篩土…每一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麻木、疲憊和深入骨髓的絕望。沉重的號子聲此起彼伏，不再是雄壯的呼喝，而是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呻吟，匯成一股悲愴的洪流，在空曠的黃土騎著馬、挎著刀的監工和士卒，在人群中穿梭。皮鞭如同毒蛇，隨時會抽打在動作稍慢的民夫身上，留下道道血痕，伴隨著粗野的咒罵。稍有反抗或力竭倒下者，立刻會被拖到一邊，生死不知。一處土堆旁，嬴雪甚至看到幾具蜷縮的、被草席隨意覆蓋的尸體，蒼蠅嗡嗡盤旋，無人理會。死亡，在這里是如此的尋常和廉價。

窩棚區里，污水橫流，惡臭撲鼻。生病的民夫躺在潮濕的地上呻吟，缺醫少藥，只能等死。一些面有菜色的婦孺，捧著破碗，在監工施舍的稀薄如水的粥桶前爭搶。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抱著一個餓得連哭都沒力氣的孩子，眼神空洞地望著嬴雪華麗的車駕和衣甲鮮明的護衛，那眼神中沒有憤怒，沒有乞求，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仿佛靈魂已被這無盡的苦役抽干。

“王將軍…”嬴雪的聲音有些沙啞，“此段長城，征發了多少人？工期幾何？”

王離在她身邊，同樣面色沉重。他久在軍中，雖知邊塞之苦，但如此大規模、近距離目睹民夫慘狀，依然感到震撼。他壓低聲音：“回殿下，此段為連接隴西與北地郡之要沖，征發民夫、戍卒、刑徒…恐不下十萬之眾。工期…陛下嚴令，入冬前必須合龍，以御匈奴秋掠。”

“十萬…”嬴雪喃喃道，看著眼前如同地獄般的景象。她想起咸陽宮中父皇的雄心壯志，想起那“功蓋三皇五帝”的豪言，想起帝國版圖的遼闊…這宏偉藍圖的基石，竟是無數黎民百姓的血淚和白骨堆砌而成！這無休止的徭役、兵役、賦稅，像沉重的磨盤，正一點點碾碎帝國的根基！

一陣風吹過，卷起漫天黃沙，也帶來一個監工兇神惡煞的吼叫和一個民夫凄厲的慘叫。嬴雪下意識地攥緊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殿下，”王離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忍，“此乃國策，陛下…自有深意。邊患不靖，則國無寧日。只是…”他頓了頓，看著那些在皮鞭下掙扎的身影，“只是苦了這些黔首。”

“深意…”嬴雪閉上眼，父皇那深邃難測的目光仿佛就在眼前。為了抵御匈奴，為了帝國的“萬世之安”，就可以如此無度地榨取民力，視人命如草芥嗎？扶蘇兄長在上郡，要整合邊軍，要防御匈奴，他所依仗的，難道不也是這些被榨干了最后一滴血的民夫轉運的糧草，用血肉筑起的城防嗎？

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在她心中翻涌：對帝國強盛的震撼，對父皇雄心的理解，對匈奴威脅的清醒認知，與眼前這慘絕人寰的苦難景象激烈碰撞！帝國的榮耀與黎民的哀嚎，如同冰與火，在她心中交織、撕扯。

她看到路邊一個瘦小的孩子，大概只有五六歲，衣不蔽體，呆呆地看著他們，手里緊緊攥著一小塊黑硬的、不知是什么的吃食。孩子的眼神純凈，卻映照著這片土地的絕望。

“王將軍，”嬴雪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激蕩，聲音恢復了冷靜，卻帶著一種更加深沉的力量，“傳令下去，使團在此休整半個時辰。取…取我們隨行的部分干糧，分發給營區的婦孺，動作輕些，莫要引起騷亂。”

王離微微一怔，隨即抱拳：“喏！”他明白，這微不足道的舉動，改變不了什么，但這是公主此刻唯一能做的。

當護衛們默默地將一些面餅和肉干分發給那些眼神麻木的婦孺時，嬴雪站在高坡上，目光越過綿延的長城工地，投向更遙遠的西方。風沙迷眼，她的思緒卻無比清晰。

西域之行，不僅僅是為了尋找盟友對抗匈奴，不僅僅是為了立下功勛為阿兄鋪路…或許，更深一層，是為了尋找另一種可能？一種能減輕帝國這沉重負擔的可能？如果能穩定西域，削弱匈奴，甚至打通一條更安全的通道…是否能減少這無休止的、用血淚澆筑的長城？是否能給這苦難的土地和百姓，一絲喘息之機？

那老婦死寂的眼神，那孩子純凈的目光，那民夫垂死的號子…深深地烙印在嬴雪心中。這一刻，她肩上的使命，似乎變得更加沉重，也更加具體了。不再僅僅是帝國的戰略和個人的前程，更背負著這片土地上無聲的、沉重的血淚與期盼。

“啟程吧。”嬴雪的聲音平靜而堅定，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黃沙中掙扎的土地，轉身登上了車駕。

車輪再次滾動，碾過黃土，駛向風沙更烈的遠方。身后，那如巨龍般匍匐的長城工地，那悲愴的號子聲，那無聲的絕望，都漸漸隱沒在漫天的煙塵里，卻如同一塊沉重的鉛，壓在了嬴雪的心頭，也烙印在了她西行的征途上。她知道，這條路，注定要穿越更多的苦難與黑暗，才能抵達那渺茫的希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