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團一路西行，地勢愈發荒涼。黃褐色的戈壁取代了黃土高原，稀疏的駱駝刺是視野中唯一的綠色。風沙成了?？?，干燥的空氣仿佛能吸干人喉嚨里最后一點水分。隊伍沿著一條古老的、被商隊和游牧民踩出的模糊路徑前進，向導說，再往前，就將進入羌人活動的區域，需格外小心。

趙成作為翻譯官，表現得異?！扒诿恪?。他時常策馬靠近嬴雪的車駕，用帶著異域口音的秦語，殷勤地介紹著沿途可能遇到的部族風俗、水源位置，甚至一些荒誕的西域傳說。他的笑容謙卑，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鉤子，總在不經意間掃過嬴雪和王離。

這一日黃昏，使團抵達一處背風的干涸河谷扎營。據向導說，附近有一處季節性的小水洼，勉強可供人畜飲用。王離立刻派出斥候小隊，由一名熟悉地形的本地向導帶領，前往確認水源并取水。

趙成主動請纓：“王將軍，下官略通羌語，此地接近羌人地界，或有用處。愿隨斥候同往，以防言語不通，生出誤會。”理由冠冕堂皇，且主動承擔“風險”。

王離濃眉微蹙，看向嬴雪。嬴雪正站在車轅上觀察地形，聞言，目光平靜地落在趙成臉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謙卑的偽裝。昨夜王綰的叮囑猶在耳邊：“其行蹤、接觸之人，皆需記錄在案！任何異動，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也好?！辟┑穆曇袈牪怀銮榫w，“趙譯官有心了。王將軍，派兩名得力親衛，務必‘貼身’護衛趙譯官安全?！薄百N身”二字，她刻意加重了語氣。

王離會意：“喏！趙甲、趙乙！你們隨趙譯官同去，寸步不離！護其周全！”兩名身材魁梧、眼神銳利的親兵立刻出列，如同鐵塔般站到趙成身后。趙成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恢復如常：“謝殿下、將軍關懷！”

斥候小隊很快消失在暮色籠罩的戈壁中。

約莫一個時辰后，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和呼喝聲！只見那斥候小隊狼狽地奔回，人人帶傷，馬匹驚惶，負責取水的水囊空空如也！那名本地向導更是肩膀中了一箭，鮮血染紅了半邊身子！

“怎么回事？！”王離大步上前，厲聲喝問。

斥候什長喘著粗氣，滿臉憤恨：“稟將軍！我們找到水洼，剛取了些水，就突然沖出一隊羌人騎手！人數不多，但極其兇悍，不由分說就放箭！還…還搶走了我們剛取的水！趙譯官試圖用羌語喊話，他們…他們反而射得更兇了！若非趙譯官和兩位親衛兄弟拼死斷后，我等恐怕…”他指向趙成。

只見趙成發髻散亂，官袍上沾滿塵土，手臂上還有一道被箭簇劃破的血痕，顯得頗為狼狽。他一臉“后怕”和“憤怒”：“將軍！那些羌人蠻子，根本不聽人言！下官剛報上大秦使團的名號，他們就狂笑辱罵，說什么…‘秦狗也配喝圣泉的水？’分明是蓄意挑釁，視我大秦如無物！下官無能，未能溝通周全，還折損了水源，請將軍責罰！”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演技精湛。

營地里頓時一片嘩然。士卒們群情激憤，叫嚷著要去找那些羌人算賬。缺水在戈壁是致命的威脅，這不僅是挑釁，更是絕戶計！

王離臉色鐵青，手按劍柄，眼中殺機畢露。水源被奪，向導受傷，羌人如此囂張，這無疑是開戰的信號！他看向嬴雪，等待命令。

嬴雪卻異常冷靜。她走到受傷的向導身邊，示意隨軍醫官先為其處理傷口，然后仔細查看了他肩上的箭傷——箭簇已經拔出，傷口不算太深，但箭頭樣式…似乎有些粗糙，不像是精于騎射的羌人慣用的制式。

“向導，”嬴雪的聲音溫和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襲擊你們的羌人，可有看清他們的裝束、旗幟或…圖騰？”

向導忍著痛，努力回憶：“回…回殿下…天色暗，他們沖得快…好像…好像有人臉上涂著油彩，像是…像是牦牛角的圖案？對！有幾個人臉上畫著白色的牦牛角！”

“牦牛角？”嬴雪心中一動。王綰曾提過，羌人內部并非鐵板一塊，其中一支與匈奴烏維勾結甚密的，首領就被稱為“牦牛王”！難道真是他們？

她目光轉向跪在地上的趙成，又掃過他身邊那兩個“寸步不離”的親衛趙甲、趙乙。趙成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趙譯官，”嬴雪緩緩開口，“你說，你剛報上大秦使團的名號，他們就辱罵攻擊？”

“千真萬確啊，殿下！”趙成抬起頭，一臉“冤屈”，“下官聽得真切！”

“哦？”嬴雪走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雙鳳眸銳利如刀，仿佛能洞悉人心，“本宮倒是好奇，你是用哪一支羌人的土語報的名號？據本宮所知，羌人部落眾多，語言差異不小。你報的，是‘牦牛部’能聽懂的話嗎？還是…別的什么話？”

趙成臉色瞬間一白，眼神閃過一絲慌亂，但立刻強自鎮定：“這…下官用的是通用的羌語，他們…他們應當聽得懂才是！或許…或許是牦牛部故意裝聾作??！”

“是嗎？”嬴雪的聲音陡然轉冷，“那本宮再問你，既然他們如此‘蠻橫’，‘不由分說就放箭’，為何你只是手臂被輕輕劃破，而這兩位‘貼身’護衛你的親衛兄弟，身上連半點塵土都沒多沾？反倒是向導，離你最遠，卻中了箭？”

趙甲、趙乙聞言，立刻挺直胸膛，他們身上確實只有趕路的風塵，并無打斗痕跡。而趙成的傷…細看之下，那劃痕的位置和深淺，更像是自己用粗糙的石片或箭頭邊緣刻意劃出來的！

營地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趙成身上，充滿了懷疑和憤怒。

趙成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張口結舌：“這…這…下官…下官…”

“王將軍！”嬴雪不再看他，聲音冷冽如冰，“看住趙譯官！沒有本宮命令，不得離開營帳半步！他若有異動…格殺勿論！”最后四個字，帶著森然殺意。

“喏！”王離暴喝一聲，兩名親衛立刻如狼似虎地將癱軟在地的趙成架起拖走。

嬴雪轉向驚魂未定的斥候什長和向導：“你們辛苦了，先下去療傷休息。水源之事，本宮自有計較?！彼逆偠ǜ腥玖吮娙?，騷動暫時平息。

她走到王離身邊，壓低聲音，眼中寒光閃爍：

“王將軍，看到了嗎？毒蛇開始咬人了。他故意選擇這個敏感地點（接近羌地），利用語言和信息差（報錯部落或使用挑釁性語言），勾結或誘導牦牛王的人襲擊我們，目的有三：

制造恐慌，削弱使團戰力，延誤行程。

將襲擊嫁禍給所有羌人，甚至可能想誘使我們與親善的羌人部落開戰，徹底破壞結盟可能！

試探我對他的防備程度，離間我與你的信任（若我信了他的話，貿然出兵或怪罪于你）！”

王離眼中怒火燃燒：“這閹狗！末將這就去宰了他！”

“不！”嬴雪按住他握劍的手，“殺他容易，但會打草驚蛇，斷了揪出他背后黑手（李斯）甚至牦牛王線索的機會！留著他，看緊了！他就是我們釣大魚的餌！也是…我們了解牦牛王動向的一個‘窗口’！”

她望向暮色沉沉的戈壁深處，那里仿佛潛藏著無數魑魅魍魎：

“至于水…傳令下去，啟用備用儲水，嚴格配給。同時，派你最信任的斥候，換便裝，持重金，去找附近的**牧羊人**！真正的牧羊人，世代居住于此，他們一定知道哪里還有隱秘的水源！記住，避開任何臉上畫著牦牛角圖案的人！”

“喏！”王離領命，眼中對嬴雪的冷靜和縝密充滿了敬佩。這位公主，比他想象的更加敏銳和果決。

夜色徹底籠罩戈壁，寒風呼嘯。嬴雪站在營帳前，看著被嚴密看守的趙成帳篷方向，眼神幽深。

趙成的第一次發難被挫敗了，但這僅僅是開始。這條毒蛇，只會更加瘋狂。西域的棋局，剛入邊角，就已見殺機！而她手中的棋子，必須落得更加謹慎、更加致命。她摸了摸袖中那枚裝著“不老花”種子的玉墜，冰冷的觸感讓她保持著清醒。

牦牛角這個圖騰，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深深印入了嬴雪的腦海。它代表的，將是西行路上一個兇險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