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鐵腥味混雜著咸腥的海風,一股腦灌進沈微的喉嚨,激得她胃里一陣翻攪。腳下是萬噸巨輪在洶涌波濤中發出的沉悶呻吟,每一次晃動都像要將她甩進無邊深淵的黑暗里。甲板濕滑如涂了油,她死死攥著冰涼的金屬欄桿,指關節繃得發白,幾乎要嵌進鐵銹里去。雨水毫無憐憫地鞭笞著她的臉,模糊了視線,更模糊了遠處那艘正被黑暗吞噬的救生艇輪廓。
那個方向,是生路,是她背叛他之后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身后,急促沉重的腳步聲踏破風雨,帶著一種她再熟悉不過的、即將碾碎一切的威壓,狠狠釘在她身后幾步之遙。
“沈微!”
陸凜的聲音穿透狂暴的風雨,像淬了冰的刀鋒,精準地劈開她竭力維持的鎮定。她不用回頭,也能清晰地描繪出他此刻的模樣——昂貴的定制西裝早已被雨水和怒火浸透,緊緊貼在他賁張著怒意的身軀上。那雙曾讓她沉溺其中、以為藏著星辰大海的深邃眼眸,此刻必定燃燒著地獄般的烈焰,死死鎖住她的背影,恨不得將她寸寸凌遲。
她沒動,只是將握著欄桿的手指收得更緊,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冰冷的海水混合著雨水,沿著她蒼白如紙的臉頰不斷淌下,分不清是水還是別的什么。
腳步聲再次逼近,帶著雷霆萬鈞之勢。他猛地扣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強硬地將她扳轉過來,迫使她直面他眼底翻涌的、足以毀天滅地的風暴。
“看著我!”他嘶吼,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堅硬的巖石,雨水順著他凌厲的線條滾落,“回答我!那些文件,那些該死的核心數據……是不是你干的?!”
他攥著她肩膀的手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著,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瀕臨失控的猛獸。那力道,幾乎要將她的肩胛骨捏碎。
沈微被迫抬起頭,迎上他那雙布滿血絲、幾乎要滴出血來的眼睛。那張曾經英俊得令人屏息的臉龐,此刻被憤怒和一種更深沉的、她不敢細究的痛苦扭曲著。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滾燙的呼吸噴在自己冰冷的臉上,帶著絕望的灼燒感。
她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海風的咸腥和鐵銹味爭先恐后地涌進來。
“是。”聲音低啞,卻異常清晰,在狂風驟雨中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瞬間將他眼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可笑的期待徹底擊碎。
陸凜像是被這個字狠狠捅了一刀,高大的身軀猛地晃了一下,扣著她肩膀的手指驟然收緊,又頹然地松開,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死死盯著她,眼神瘋狂地在她臉上逡巡,像是要穿透這層美麗的皮囊,挖出里面那顆他從未真正看清的心。
“為什么?”這三個字從他齒縫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就為了錢?為了你背后那個見不得光的主子?沈微,我的命在你眼里……是不是也明碼標價?”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她的心上。他猛地伸手,粗暴地抓住她一直下意識護在腹部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要將她從那個保護的姿態里拽出來。
“還是說……”他猩紅的視線死死釘在她微微隆起的、被濕透衣物勾勒出輪廓的小腹上,眼神里充滿了被最信任之人背叛后的劇痛和難以置信的荒謬,“連這個……這個孩子……也是你任務的一部分?是你用來套牢我的籌碼?!”
他的質問,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扎進沈微心底最柔軟也最疼痛的地方。她眼底最后一點強撐的冷靜瞬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刺傷的尖銳痛楚和荒謬的悲涼。
“籌碼?”她猛地甩開他的鉗制,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利和絕望的嘲諷,蓋過了四周咆哮的風浪,“陸凜!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一個沒有心的工具?一個……一個連自己骨肉都能算計的怪物?”
她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上冰涼的欄桿,身體因激動和寒冷而劇烈顫抖。她一只手依舊死死護著自己的小腹,另一只手卻顫抖著伸進風衣濕透的口袋,摸索著。
陸凜被她眼中迸發出的巨大痛苦和尖銳質問釘在原地,眼底翻涌的怒火被這突如其來的悲愴沖開了一道裂口,一絲茫然和動搖飛快地掠過。他下意識地想要上前一步。
“別過來!”沈微厲聲喝止,聲音嘶啞破碎。她的手終于從口袋里抽了出來,指間捏著一小疊被雨水打濕、邊緣已經有些模糊的紙張。
那是孕檢單。一張張,清晰地記錄著一個新生命在她腹中悄然生長的軌跡。
陸凜的瞳孔驟然收縮,目光死死黏在那幾張單子上,薄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下頜的肌肉繃緊到了極致。
沈微看著他瞬間僵硬的表情,嘴角卻緩緩扯開一個極其慘淡、破碎不堪的笑。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暖意,只有冰冷的絕望和……訣別。
“愛?”她輕輕重復著他之前那個可笑的問題,聲音飄忽得如同夢囈,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剜出來的血肉,“陸凜,你的愛……和那枚你用來演戲的假鉆戒,有什么區別?”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眼中最后一點微光徹底熄滅。她沒有再看陸凜臉上瞬間褪盡血色的表情,沒有看他眼中那驟然崩塌的世界和碎裂的痛楚。
她只是猛地轉身,用盡全身力氣,在陸凜撕心裂肺的“不要——!”的狂吼聲中,決絕地、義無反顧地翻過了那冰冷濕滑的欄桿!
身體在失重感中急速下墜,狂風在耳邊發出凄厲的尖嘯。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無數鋼針,瞬間刺穿了她的皮膚和骨髓。
在意識被無邊的黑暗和冰冷徹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她用盡殘存的力氣,將手中緊緊攥著的那疊孕檢單狠狠拋向身后混亂的、被探照燈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
白色的紙片,如同祭奠的紙錢,在陸凜目眥欲裂的絕望目光中,被狂暴的風雨狠狠撕扯、翻卷,打著旋兒,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覆蓋在她消失的那片翻滾著死亡氣息的漆黑海面之上。
那一幕,連同他撕心裂肺的咆哮,成了她墜入黑暗前最后的記憶。
五年光陰,足以沖刷掉許多東西。
公海刺骨的寒、咸腥的風、撕心裂肺的質問,都沉淀在記憶最深的角落,覆上了一層名為“沈知微”的厚厚塵埃。那個為任務而生、因背叛而死的“沈微”,連同那個冰冷雨夜一同葬身海底。如今的沈知微,是“溯光”畫廊的創始人,是藝術圈里以眼光獨到和手腕強硬聞名的沈老板。她挽著丈夫林敘的手臂,步履從容地踏入燈火輝煌的宴會廳,如同踏進一個與過去徹底割裂的新世界。
水晶吊燈的光芒流淌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映照著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香水、醇厚的酒香與上流社會特有的、帶著距離感的寒暄聲。沈知微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社交微笑,與林敘低聲交談,目光偶爾掠過場內,疏離而平靜。她一身珍珠白的緞面長裙,勾勒出五年時光沉淀下的從容與風韻,頸間一條設計簡約卻價值不菲的鉆石項鏈,無聲宣告著她此刻的身份與地位。
林敘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看向不遠處正與人交談的幾位重要藏家。沈知微會意,正準備舉步,裙擺卻微微一滯。
她低頭。
一只小手正怯生生地抓著她的裙角,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小小的身影躲在她身后,像一只受驚的小鹿,只探出半個毛茸茸的腦袋和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那雙眼睛里盛滿了對這個巨大、陌生、喧囂空間的不安和依賴。
“念念?”沈知微心頭一軟,方才面對名利場的所有武裝瞬間卸下,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她立刻彎下腰,將兒子陸念微小小的身體整個護進臂彎里,隔絕開那些可能投來的好奇目光。“怎么了,寶貝?是不是人太多了,有點害怕?”
念念把小腦袋埋在她頸窩,用力點了點頭,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皮膚上,帶著孩子特有的奶香。他悶悶的聲音傳來:“嗯……吵……”
沈知微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了一下。她更緊地摟住兒子,掌心輕輕拍撫著他單薄的后背。“不怕不怕,媽媽在呢。我們念念最勇敢了。”她抬起頭,對林敘投去一個歉然的眼神,“阿敘,我先帶念念去旁邊休息區坐一下。”
林敘理解地點頭,目光溫柔地落在母子倆身上:“好,我應付完這邊就過去找你們。”他伸出手,極其自然地揉了揉念念柔軟的頭發,動作熟稔而親昵,“念念乖,跟媽媽去那邊看看有沒有好吃的蛋糕,舅舅一會兒就來。”
念念似乎對“舅舅”這個稱呼很受用,緊繃的小身體在林敘的安撫下放松了些許,抬起小臉,對著林敘露出了一個靦腆又依賴的笑容。
沈知微抱著兒子,朝著相對安靜的休息區走去。她的步伐依舊優雅,但身體卻下意識地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將念念牢牢護在懷中。宴會廳的喧囂被暫時拋在身后。
然而,就在她抱著念念剛剛穿過一片由巨大盆栽隔出的相對僻靜區域時,一股毫無征兆、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從脊椎竄起!像毒蛇的信子舔舐過皮膚,讓她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她幾乎是本能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穿透流動的人影和迷離的光線,精準地捕捉到了來源——
大廳另一側,靠近巨大落地窗的位置。
一個高大的男人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突兀地矗立在衣香鬢影之中。深黑色的高定西裝將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極具壓迫感,周遭的喧囂和浮華似乎自動為他讓開了一條無形的界限。他手里端著一杯酒,卻仿佛凝固成了雕塑的一部分,杯中的液體紋絲不動。
他正看著她。
不,更準確地說,他那雙深不見底、淬著寒冰的眼眸,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她懷里的孩子身上!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宴會廳里所有的聲音——樂隊的演奏、人群的談笑、杯盞的輕碰——都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的嗡鳴。
沈知微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凍結,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沖上頭頂,撞得耳膜嗡嗡作響。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沉重而急促,一下,又一下,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
陸凜。
那張臉,褪去了五年前的些許青澀,線條更加冷硬深刻,如同被歲月和某種不為人知的痛苦反復打磨過。但那雙眼睛,那雙此刻正死死鎖定念念的眼睛,里面翻涌的驚濤駭浪,那種仿佛看到世界崩塌又重建的極致震驚……她至死都不會認錯!
沈知微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猛地將懷里的念念往身后藏去!動作快得近乎粗暴,帶著一種母獸護崽般的本能恐慌。念念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小手下意識地更緊地抓住了她的衣襟,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困惑的嗚咽:“媽媽?”
這一聲稚嫩的呼喚,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凝滯的空氣!
陸凜像是被這聲呼喚狠狠抽了一鞭子,高大的身軀極其明顯地晃了一下!他手中那杯仿佛凝固的酒液終于傾斜,深紅色的液體潑濺出來,染紅了他昂貴的白色襯衫袖口和腳下的地毯,留下一小片刺目的污漬。但他渾然未覺。
他動了。
不再是雕塑般的靜止。他像是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枷鎖,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失控的力量推動著,撥開擋在身前的人群,徑直朝著沈知微的方向大步走來!他的步伐越來越快,越來越急,皮鞋踩在光潔的地面上發出沉悶而急促的聲響,像戰鼓擂在沈知微瀕臨崩潰的心弦上。
周圍被他撞開的人發出不滿的低呼,但一觸及他那雙赤紅得嚇人、如同噬人猛獸般的眼睛,所有聲音都戛然而止,紛紛驚恐地避讓開來。
不過短短十幾米的距離,沈知微卻感覺像是隔著無法逾越的天塹。她抱著念念僵硬地站在原地,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逃離,雙腳卻如同被釘死在地毯上,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片席卷著狂風暴雨的陰影,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轟然逼近!
陸凜在她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猛地站定。距離近得沈知微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久違的、混合著冷冽雪松與此刻濃烈酒氣的熟悉氣息,能感受到他胸膛因劇烈喘息而帶起的震動。
他的視線,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灼人的溫度和毀滅性的力量,死死地、貪婪地、一寸寸地掃過被她倉惶藏在身后的念念。
念念顯然被這個突然沖過來、渾身散發著可怕氣息的高大男人嚇壞了。他小小的身體緊緊縮在沈知微身后,只敢露出一只眼睛,怯怯地、充滿驚懼地望著陸凜。那眼神,像受驚的小動物。
陸凜的呼吸驟然變得粗重無比,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著,仿佛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他的目光死死膠著在念念那張驚惶的小臉上,那眉眼,那輪廓……每一個細微之處,都像是一把燒紅的鈍刀,狠狠捅進他的心臟,然后瘋狂地攪動!
“這孩子……”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一種瀕臨瘋狂的執念。他猛地抬起頭,赤紅的雙眸如同淬血的利刃,狠狠刺向沈知微蒼白如紙的臉,那眼神里充滿了狂亂的求證、滔天的質問,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微弱到幾乎熄滅的希冀,“……他……”
“陸總。”沈知微搶在他那可怕的問句成型之前,猛地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冰冷,像驟然出鞘的薄刃,帶著拒人千里的疏離和不容置疑的切割。她甚至微微抬高了下巴,臉上迅速覆上一層完美的、無懈可擊的社交面具,將眼底翻涌的所有驚濤駭浪死死壓住。
她甚至向前微微挪了半步,將身后的念念擋得更嚴實,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巒。
“您認錯人了。”她紅唇微啟,吐出的字眼清晰而冰冷,如同珠玉落盤,卻又帶著千斤的重量,狠狠砸在陸凜緊繃的神經上。她微微側身,目光投向不遠處正與人交談、似乎察覺到這邊異常而投來詢問視線的林敘,臉上適時地漾開一個恰到好處、帶著歸屬感的微笑。
“我丈夫在那邊等我。”她刻意加重了“丈夫”兩個字,如同兩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捅進陸凜的心臟,“失陪了,陸總。”
說完,她不再看陸凜臉上那瞬間凝固、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神情,決絕地轉過身,拉著念念冰涼的小手,就要離開這個讓她幾乎窒息的地方。
一步,兩步……
她強迫自己挺直背脊,維持著最后的體面和鎮定。然而,就在她轉身欲走,腳步剛剛邁開的瞬間——
“嗬…嗬……”
一種極其微弱、卻如同鋼絲驟然繃緊的、艱難而短促的吸氣聲,猛地從她身側傳來!
沈知微全身的血液瞬間沖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猛地低頭。
念念!
她的小念念,不知何時已經松開了她的手,小小的身體痛苦地佝僂著,像一只被無形大手扼住喉嚨的蝦米。他一只手死死揪著自己胸口的衣服,布料被扯得變形,另一只手徒勞地伸向喉嚨的方向,小臉在短短幾秒鐘內已經憋得發紫!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里充滿了無法呼吸的極度驚恐和痛苦,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他張著小嘴,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拼命地想要吸入空氣,卻只能發出更加微弱、更加令人心碎的“嗬…嗬…”聲。
哮喘!急性發作!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間將沈知微從頭到腳徹底淹沒!她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五年!整整五年,念念的哮喘控制得非常好,從未在她面前發作得如此兇猛!隨身攜帶的噴霧……噴霧在哪里?!
“念念!念念!”沈知微的聲音瞬間變了調,尖銳得刺破空氣,充滿了撕心裂肺的恐慌。她幾乎是撲跪下去,手忙腳亂地想要抱起兒子,另一只手瘋了似的在自己的晚宴手包里翻找那個小小的救命藥瓶。指尖顫抖得厲害,昂貴的絲絨手包在她手中像一塊燙手的烙鐵,里面的東西嘩啦啦散落出來——口紅、粉餅、鑰匙……唯獨不見那個熟悉的藍色藥瓶!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在哪里?到底放在哪里了?!
“讓開!都讓開!”
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在沈知微耳邊炸響!
她甚至沒看清動作,只覺得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將她撞開!她踉蹌著跌倒在地毯上,手肘傳來一陣鈍痛。下一秒,一道高大的黑影已經如同山岳般擋在了她和念念之間,取代了她原本的位置。
是陸凜!
他單膝跪在念念身邊,動作快得只留下殘影。那張素來冷峻、仿佛冰雕石刻的臉上,此刻布滿了沈知微從未見過的、近乎扭曲的驚惶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他一只手極其穩定地扶住念念劇烈顫抖的小肩膀,另一只手以一種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伸進自己西裝內袋!
一個印著外文字母、沈知微無比熟悉的藍色小藥瓶,被他精準無比地掏了出來!
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浪費0.1秒去確認!他拔掉蓋子,將噴嘴利落地塞進念念因為窒息而大大張開的、卻無法吸入任何空氣的小嘴里!
“嗤——”
一聲極其細微、卻如同天籟般的噴藥聲響起。
陸凜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他死死盯著念念紫脹的小臉,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這個痛苦掙扎的孩子。
“吸氣!念念,用力吸氣!跟著我!”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卻又奇異地混雜著一種近乎破碎的溫柔,“對!就這樣!用力!別怕……爸爸在……”
最后那三個字,如同驚雷,猝不及防地滾落下來!
沈知微癱坐在地毯上,手肘的疼痛早已被巨大的震驚和滅頂的恐懼淹沒。她死死地盯著陸凜那只握著藥瓶的手,那只骨節分明、曾簽下無數決定無數人命運文件的手,此刻卻以一個無比熟練、無比自然的姿態,為一個孩子遞上了救命的藥劑。
爸爸……?
這兩個字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扎進她的耳膜,攪動著早已混亂不堪的神經。
“他遺傳了我的病……”陸凜猛地抬起頭,赤紅的雙眸如同燃燒的炭火,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度,死死攫住沈知微瞬間失焦的瞳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從血肉模糊的心底深處硬生生摳出來,帶著血淋淋的質問,“沈微……你當年……根本沒流產是不是?!”
“當啷——”
一聲清脆卻極其細微的聲響,在沈知微耳邊無限放大。
是她方才慌亂翻找手包時,一個不起眼的小東西從散落的雜物中滾落出來,恰好滾到她屈起的膝邊,撞上了她的腿骨,停了下來。
沈知微像是被那聲響驚動,茫然地、僵硬地低下頭。
視線緩緩聚焦。
落在膝邊那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那里,靜靜地躺著幾顆小小的、白色的藥片。藥片旁,還散落著一張邊緣已經磨損、泛著陳年舊黃的折疊紙片。紙片的一角攤開了,露出了上面清晰打印的字跡——冰冷的醫院名稱,更下方,是幾行打印體的醫療術語,以及一個龍飛鳳舞、力透紙背、她曾無比熟悉、此刻卻如同淬毒匕首般刺目的簽名——
陸凜。
那是五年前,他親手遞給她,要她簽下的……流產手術同意書。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
念念急促的喘息聲在陸凜手中藥劑的緩解下漸漸變得平穩悠長,那令人心碎的“嗬嗬”聲微弱下去,孩子紫脹的小臉也慢慢恢復了一點血色。但宴會廳這一隅的空氣,卻凝滯得如同灌滿了鉛。
沈知微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地上那幾片小小的白色藥丸和那張泛黃的紙片上。藥片散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像幾粒突兀的、骯臟的雪。而那張紙……那張被歲月侵蝕了邊緣、卻依舊清晰烙印著“流產同意書”字樣的紙,像一個被強行從墳墓里挖出來的、腐朽卻依舊能噬人的詛咒。
陸凜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當他看清地上散落的是什么時,他那張剛剛因為念念情況好轉而稍稍松緩了一瞬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比地上的大理石還要慘白僵硬。他握著空藥瓶的手指猛地收緊,塑料瓶身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赤紅的瞳孔里映著沈知微蒼白如鬼魅的臉,那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荒謬、劇痛,和一種被徹底愚弄后的、幾乎要將人焚燒殆盡的狂怒。
“藥片……”他干裂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般的腥氣,“……同意書……”
他猛地將視線轉向蜷縮在他臂彎里、呼吸漸漸平穩卻依舊虛弱驚惶的念念,又猛地轉回來,死死釘在沈知微臉上。那目光,像兩把燒紅的鐵鉗,要將她生吞活剝。
“沈微……”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她的名字,每一個音節都裹挾著地獄的寒風,“你到底……對我……對這個孩子……做了什么?!”
巨大的聲浪裹挾著滔天的憤怒和絕望的質問,如同無形的海嘯,狠狠拍打在沈知微搖搖欲墜的心防上。她癱坐在地,昂貴的珍珠白長裙凌亂地鋪陳開,沾上了地毯的灰塵和……那幾片刺目的白色藥丸。她看著陸凜眼中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烈焰,看著他臂彎里驚魂未定、依賴地抓著他昂貴西裝衣角的念念,再低頭看看膝邊那張如同鬼影般重現的同意書……
一股冰冷的、尖銳的劇痛猛地從心臟深處炸開,瞬間席卷四肢百骸。不是悲傷,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被命運反復戲弄、被剝開所有偽裝后赤裸裸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極致荒謬和……麻木的疲憊。
五年。她用了整整五年,在異國他鄉的深夜里獨自舔舐傷口,在兒子每一次病弱的喘息中提心吊膽,用“沈知微”這個堅硬冰冷的外殼將自己和念念牢牢包裹。她以為她筑起了足夠高的墻,足以抵擋任何來自過去的颶風。
可原來,只需要幾片藥,一張紙,一個孩子遺傳自父親的病痛發作……她精心構筑的堡壘,就像沙灘上的城堡,在名為“陸凜”的浪潮面前,不堪一擊,瞬間土崩瓦解。
沈知微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瀕死之人面對終極嘲諷時露出的、空洞的弧度。
她抬起眼,視線越過陸凜因狂怒而微微顫抖的肩膀,落在不遠處——林敘正撥開驚愕的人群,滿臉焦急和關切地朝她奔來。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陸凜那張因極度情緒而扭曲的臉上,落進他那雙燃燒著毀滅火焰的赤紅眼眸深處。
她的聲音響了起來。
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飄落在死寂的湖面。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每一個字都淬著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塵埃落定般的平靜絕望。
“陸先生,”她看著他,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個更遙遠、更虛無的盡頭,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當年那份流產同意書,不是您……親自簽給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