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玉宸宮，你倒是有膽子得很。”他的語氣平淡，卻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緊繃的神經。
“皇子危在旦夕，嬪妾……不敢惜身。”她艱難地吐出字句，每一個字都像在刀尖上滾過。
那只手并未離開，反而順著她冰涼的手臂緩緩向上，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指尖滑過她微微顫抖的下頜，迫使她不得不側過臉，迎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那眸中沒有情欲，只有一片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審視。
“你外祖……是江南的醫者？”他問，指尖在她頸側細膩的皮膚上流連，帶來一陣陣戰栗。
“是……只是鄉野郎中，略通岐黃。”她屏住呼吸，努力讓自己的眼神保持平靜。
“哦？”蕭靖禹的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玩味。他不再言語，只是那樣看著她，仿佛在評估一件新得的、有些意思的器物。寢殿內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唯有燭火偶爾爆出的輕微噼啪聲，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中轟鳴。
那漫長的一夜，沈清晏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刻都是煎熬。帝王的“恩寵”并非溫存，更像一場無聲的刑罰。直到天色微明，她被悄無聲息地抬回翠微軒，身體如同被拆散重組過，精神更是疲憊到了極點。然而，比身體更沉重的，是心頭那巨大的、山雨欲來的不安。
果然，僅僅平靜了兩日。
第三日清晨，鳳儀宮請安。氣氛比沈清晏第一次來時更加凝重肅殺。高位嬪妃們端坐，或品茗，或把玩著手中的帕子，眼神交匯間，無聲地傳遞著某種心照不宣的訊息。
沈清晏坐在最末位，低眉順眼，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淬了毒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牢牢釘在她身上——來自上首的楚貴妃。
皇后例行公事地詢問了幾句宮務，氣氛沉悶。就在請安即將結束，眾人準備告退之時，一個穿著司藥房服飾的女官——正是那日的李司藥——臉色慘白、腳步踉蹌地沖進殿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尖利地劃破了殿內的死寂：
“皇后娘娘！貴妃娘娘！諸位娘娘！不好了！三皇子……三皇子用了昨日的湯藥后，上吐下瀉，如今……如今高熱不退，太醫說……說恐有性命之憂啊！”
“什么？！”皇后驚得霍然站起。
滿殿嘩然！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到李司藥身上，又猛地轉向角落里的沈清晏！驚疑、恐懼、幸災樂禍……種種情緒在瞬間交織爆發。
“藥？”楚明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心頭發冷的驚怒，“三皇子的湯藥怎會有問題？是誰負責的？！”
李司藥像是被嚇破了膽，渾身抖如篩糠，猛地抬起頭，顫抖的手指，帶著一種指向死亡的決絕，直直地戳向沈清晏的方向！
“是她！是沈美人！”她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充滿了“恐懼”和“憤怒”，“奴婢奉命熬藥，藥方是太醫開的，絕無問題！可……可昨日沈美人身邊的宮女秋月，曾鬼鬼祟祟來過司藥房，說是沈美人關心皇子病情，要看看藥渣！奴婢當時并未在意，可今日皇子就……就……”她語無倫次，卻將矛頭精準無比地刺向了沈清晏。
“轟！”如同驚雷在沈清晏腦中炸開！她猛地抬頭，臉色瞬間褪得慘白如紙！秋月？看藥渣？她從未下過這樣的命令！
“沈清晏！”楚明姝已厲聲喝問，鳳目含煞，帶著滔天的怒意和毫不掩飾的殺機，“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皇子！說！你在那藥渣里動了什么手腳？！”
冰冷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間將她釘死在原地。方才還死寂的殿堂，此刻如同沸騰的油鍋，指責、議論、驚恐的低語聲浪般涌來。
“天哪！竟敢謀害皇子！”
“真是蛇蝎心腸！剛得了點恩寵就敢如此！”
“我就說她那醫術來得蹊蹺……”
沈清晏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凍住了，巨大的恐懼和冤屈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她張了張嘴，想辯解，想喊冤，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眼前是楚明姝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艷麗卻猙獰的臉，是皇后震驚而沉痛的目光，是賢妃柳如眉微微蹙眉、帶著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神情，是滿殿妃嬪或驚或怒或幸災樂禍的目光……
“皇后娘娘！”楚明姝已轉向皇后，聲音帶著凜然的殺伐之氣，“證據確鑿！此等謀害皇嗣、罪大惡極之人，斷不能容！請娘娘即刻下令，將沈清晏與其宮女秋月拿下，嚴刑拷問，以正宮規，以儆效尤！”
“皇后娘娘明鑒！”沈清晏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絕望的顫抖，她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膝蓋撞擊金磚的劇痛此刻已麻木，“嬪妾冤枉！嬪妾從未指使秋月去看藥渣！更不曾對皇子湯藥動過半分手腳！嬪妾若有此心，當日又何必冒險救皇子？請娘娘明察！”
“明察？”楚明姝冷笑一聲，護甲尖端直指沈清晏，“人證在此，你還敢狡辯？若非心虛，你身邊的宮女為何要去查看藥渣？定是你這‘懂醫’之人，知道如何下手最為隱蔽！若非李司藥及時發現端倪，三皇子此刻恐怕……”她的話語如刀，刀刀見血。
“是啊，皇后娘娘，”一直沉默的賢妃柳如眉此時也溫聲開口，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和規勸，“此事關乎皇嗣安危，非同小可。沈妹妹，若真與你無關，查清楚了也好還你清白。只是……”她話鋒一轉，目光落在沈清晏慘白的臉上，帶著一絲悲憫般的嘆息，“妹妹還是莫要諱疾忌醫，更不該因一時糊涂，犯下這等彌天大錯啊。”
這看似溫和的勸解，卻字字如針，將“懂醫”和“動手腳”的嫌疑牢牢釘在沈清晏身上。
皇后臉色凝重至極，看著跪在殿心、孤立無援、渾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沈清晏，又看了看咄咄逼人的楚貴妃和“義正辭嚴”的李司藥，眼中閃過一絲掙扎。最終，她疲憊而沉重地揮了揮手：
“來人。將沈美人與其宮女秋月，暫且……押入掖庭，嚴加看管。著慎刑司……細審李司藥及所有經手湯藥之人。此事，務必要查個水落石出！”
“皇后娘娘——！”沈清晏的喊冤聲被兩個粗壯嬤嬤一左一右架起的動作粗暴打斷。她們的手如同鐵鉗，狠狠掐住她的胳膊，將她從冰冷的地面上拖拽起來。膝蓋處傳來舊傷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她所有的掙扎在那絕對的力量面前都顯得徒勞可笑。
“帶走！”嬤嬤的聲音冰冷無情。
她被拖拽著，踉蹌地離開那金碧輝煌卻如同地獄的殿堂。視線模糊地掃過滿殿的衣香鬢影，那些目光——楚明姝眼中毫不掩飾的、近乎殘忍的快意；柳如眉臉上那悲憫下深藏的冷漠；其他妃嬪或驚懼、或鄙夷、或純粹看戲的神情……如同一張張扭曲的面具，在她絕望的視線里旋轉、放大。
沉水香的氣息混合著脂粉的甜膩，此刻聞起來卻像腐朽的棺木味道。沉重的殿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巨響，如同地獄之門關上的最后聲響，徹底隔絕了她與這看似繁華的一切。
掖庭那陰暗潮濕、散發著霉味的囚室，便是她為自己“醫術”換來的“恩寵”，所付出的第一個、也是最殘酷的代價。冰冷的石壁貼著她單薄的脊背，膝蓋的劇痛和心頭的冤屈如同兩條毒蛇，在黑暗中無聲地啃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