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軒的朱漆大門在身后沉重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鎖住了最后一絲流動的空氣。禁足令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將這方小小的院落變成了精致的囚籠。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冰冷的地磚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卻驅(qū)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陰冷和死寂。
沈清晏坐在窗下的舊榻上,膝蓋的舊傷在陰雨天依舊隱隱作痛,如同無聲的警鐘。她攤開手掌,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傷痕尚未完全消退。鳳儀宮那日的喧囂、李司藥凄厲的哭嚎、秋月無聲的慘死、楚明姝淬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沖刷著她疲憊不堪的神經(jīng)。天真已死。活下來的,是必須學會在黑暗中潛行的沈選侍。
皇后撥來的新宮女云袖,便是這囚籠里的第一道試煉。她垂著頭,腳步放得極輕,像一只受驚的貓,捧著剛領回來的、明顯次了一等的份例炭盆,小心翼翼地擱在角落。炭是潮濕的雜木炭,燒起來煙氣濃重嗆人,還帶著一股霉味。份例里的茶葉也成了陳年的碎末,點心更是粗糙得難以下咽。
“小主……炭……炭火領回來了。”云袖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她飛快地抬眼偷覷了一下沈清晏,又迅速垂下,肩膀瑟縮著。那眼神里,沒有輕視,只有深不見底的恐懼,仿佛沈清晏是擇人而噬的洪水猛獸。
沈清晏沒有立刻回應。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劣質(zhì)的炭盆,掠過云袖洗得發(fā)白、袖口還帶著不明顯補丁的宮女服,最后落在她那雙因為長期勞作而顯得粗糙、此刻卻因緊張而緊絞在一起的手上。那雙手的指甲縫里,似乎還殘留著難以洗凈的墨色污漬——是長期在浣衣局與皂角、臟污衣物打交道的痕跡。
“你叫云袖?”沈清晏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絲久未說話的沙啞,卻奇異地沒有責備,也沒有上位者的威壓。
云袖身體猛地一顫,頭垂得更低:“是……奴婢云袖。”
“以前在哪個宮當差?”
“回……回小主,奴婢……奴婢原在……在浣衣局。”云袖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哽咽,仿佛說出這三個字都耗盡了力氣。浣衣局,那是宮里最苦最賤的差事之一,終日與冰冷的污水和沉重的棒槌為伍,手指常年被浸泡得潰爛,地位比粗使太監(jiān)還不如。
沈清晏沉默了片刻。她看到了云袖眼底深藏的絕望和恐懼,那不僅僅是對她這個“失寵獲罪”主子的畏懼,更像是長久以來被踐踏、被欺凌后留下的深刻烙印。這是個在泥濘里掙扎求生的人,就像不久前的自己。
“這炭不好燒,煙大。”沈清晏指了指那炭盆,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去把窗子支開些透透氣。茶……不必沏了,用白水便好。”她沒有抱怨份例被克扣,也沒有質(zhì)問云袖為何領回這樣的東西。
云袖愣住了,驚愕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她預想過主子的憤怒斥責,甚至打罵,卻唯獨沒想過會是這般近乎漠然的平靜接受。這平靜,反而讓她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茫然。
“是……是,奴婢這就去開窗。”她慌忙應聲,動作間帶著一絲慌亂,卻不再是單純的恐懼。
日子在翠微軒死水般的寂靜中流淌。沈清晏每日只是安靜地看書——那是她入宮時偷偷夾帶進來的幾本醫(yī)書雜記,或是臨窗繡些簡單的花樣子。她極少說話,更少使喚云袖,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塊沉默的石頭。
云袖起初依舊戰(zhàn)戰(zhàn)兢兢,做事輕手輕腳,生怕驚擾了這位沉默得有些可怕的主子。但日子久了,她發(fā)現(xiàn)這位沈選侍不僅從未打罵苛責,反而在她笨手笨腳打翻水盆或弄污了剛洗凈的衣物時,也只是淡淡地看一眼,說一句“無妨,收拾了便是”。那份平靜,像一層柔軟的殼,漸漸撫平了云袖心中的驚悸。
一日午后,沈清晏坐在窗邊,膝上攤開一本泛黃的《百草集注》,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窗外傳來一陣壓抑的爭吵聲,緊接著是清脆的耳光聲和一個女孩低低的啜泣。
“……不長眼的賤蹄子!敢弄臟趙美人的新衣?看我不扒了你的皮!”一個尖利刻薄的女聲罵道。
“姑姑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那料子太滑……”啜泣聲是云袖的。
沈清晏合上書,走到窗邊,透過縫隙看去。只見一個穿著體面些的管事嬤嬤,正叉著腰,指著跌坐在地、半邊臉頰紅腫、懷里死死抱著幾件濕漉漉宮裝的云袖唾罵。那宮裝顯然是剛洗好的,卻被潑灑的污水濺上了大塊污漬。
“還敢頂嘴!”那嬤嬤揚起手又要打。
“住手。”沈清晏推開了窗,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了過去。
那嬤嬤手停在半空,回頭看見是沈清晏,臉上閃過一絲鄙夷,敷衍地屈了屈膝:“原來是沈選侍。這賤婢毛手毛腳,污了趙美人的新衣,奴婢正教訓她呢。”語氣毫無恭敬。
沈清晏的目光掠過那嬤嬤倨傲的臉,落在云袖紅腫的臉頰和含淚卻倔強咬唇的眼睛上。她沒理會那嬤嬤,只看著云袖:“衣裳臟了?”
云袖含著淚,用力點頭,又慌忙搖頭,聲音哽咽:“小主……奴婢……”
“臟了,就再洗。”沈清晏的語氣依舊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洗不凈,便賠。翠微軒再落魄,幾件衣裳料子還是賠得起的。嬤嬤,”她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向那臉色難看的管事嬤嬤,“云袖是我的人。要教訓,也輪不到旁人代勞。人,我領回去了。衣裳,稍后自會按價賠償給趙美人。”
她的話語清晰、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嬤嬤被噎得說不出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只得恨恨地剜了云袖一眼,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