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深秋,陽光卻帶著一種虛浮的燥熱。圣約翰大教堂的尖頂刺破灰蒙蒙的天際,彩繪玻璃窗折射出迷離的光暈。教堂內,管風琴奏響莊嚴的《婚禮進行曲》,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白百合香氣與更昂貴的香水味交織的氣息。賓客云集,滬上軍政商界名流悉數到場,衣香鬢影,低聲談笑,目光卻都聚焦在那條長長的紅毯盡頭。
今日,是江北督軍顧宗明獨子、留洋歸國的少帥顧硯舟,與同樣留洋歸國的滬上名門沈家大小姐沈清猗的婚禮。強強聯姻,權勢與財富的結合,是動蕩時局里最令人津津樂道的談資。
沈清猗身著由巴黎名師手工縫制的曳地婚紗,繁復的蕾絲鑲著細碎的東珠,頭紗長及腰際,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她挽著一位遠房叔父的手臂,一步步走向圣壇。紅毯柔軟,卻像踩在冰冷的刀鋒上。每一步,都勾起她心底翻涌的恨意,幾乎要將她吞噬。
**閃回:**
***三年前,金陵。**陰雨連綿,沈家祖宅被穿著灰色軍裝的士兵粗暴地圍住。父親沈世昌,那位儒雅開明的銀行家,被強行帶走,罪名是“勾結亂黨,資助反政府活動”。母親哭暈在地。家產被查封,傭人四散。昔日門庭若市的沈公館,一夜之間淪為滬上笑柄。
***一年前,滬上西郊墓園。**冷雨凄風。沈清猗獨自站在一座新墳前,墓碑上刻著“顯考沈公世昌之墓”。父親在獄中飽受折磨,出獄時已形銷骨立,油盡燈枯,最終帶著滿腹冤屈和不甘撒手人寰。臨終前,他緊緊抓著女兒的手,渾濁的眼里是刻骨的悲憤:“清猗…顧家…是他們…血債…要還…”雨水混著淚水滑落,冰冷刺骨。那一刻,復仇的種子在她心底生根發芽,長成參天荊棘。
***一個月前。**當顧家派人上門提親時,沈清猗沒有絲毫猶豫。她知道,這是接近仇人、查明真相、為父報仇的唯一機會。她壓下滔天恨意,戴上冷艷的面具,答應了這場荒誕的聯姻。
管風琴的旋律達到高潮。沈清猗透過朦朧的頭紗,看到了站在圣壇前的男人——顧硯舟。
他身形挺拔如松,穿著剪裁完美的純黑色軍禮服,金色的綬帶和肩章在透過彩色玻璃的光線下閃爍著冷硬的光芒。他的側臉線條利落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緊抿,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和與年齡不符的沉穩。留洋數載,他不僅帶回了最先進的軍事知識,更淬煉出一種近乎漠然的冷酷氣質。此刻,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完美的雕塑,英俊得令人屏息,卻也冰冷得讓人心寒。
沈清猗的手,藏在寬大的蕾絲袖口里,正緊緊握著一把冰冷的勃朗寧M1900手槍。小巧,精致,卻足以致命。冰冷的金屬觸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撐,提醒著她此行的目的。槍柄上似乎還殘留著父親的氣息,那是她復仇的意志。
她終于走到了顧硯舟面前。遠房叔父將她的手,鄭重地交到顧硯舟手中。他的手很大,骨節分明,帶著薄繭,溫度卻比槍柄更冷。
神父莊嚴的聲音響起:“顧硯舟先生,你是否愿意娶沈清猗小姐為妻,無論順境或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都愛她,珍惜她,直至死亡將你們分開?”
顧硯舟的目光落在沈清猗被頭紗遮掩的臉上,深沉的眸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幽光,聲音低沉而清晰地響起:“我愿意。”
“沈清猗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給顧硯舟先生為妻,無論順境或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都愛他,珍惜他,直至死亡將你們分開?”
教堂里一片寂靜,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新娘身上。
沈清猗緩緩抬起頭。她猛地抬手,一把掀開了礙事的頭紗!
那張臉瞬間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肌膚勝雪,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筆細描,一雙鳳眼微微上挑,本該顧盼生輝,此刻卻淬滿了寒冰,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冷艷,鋒利,像一把出鞘的利刃。
“我愿意?”她櫻唇輕啟,聲音清越,卻帶著淬毒的譏諷,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教堂,“顧硯舟,在你問我是否愿意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變故陡生!賓客嘩然,面面相覷。
顧硯舟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驟然銳利如鷹隼,緊鎖住她。
沈清猗猛地后退一步,藏在袖中的手閃電般抽出!黑洞洞的槍口,在滿堂的百合與燭光中,閃爍著死亡的光澤,穩穩地、死死地抵在了新郎官顧硯舟的眉心!
“嘶——”倒吸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貴婦們捂住了嘴,有人失手打翻了酒杯。整個教堂瞬間死寂,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沈清猗的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積壓了三年、深入骨髓的恨意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死死盯著顧硯舟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盤:
“三年前,金陵!我沈家三百余口,或死或囚,家破人亡!我父親沈世昌,一生清白,卻受盡折磨,含恨而終!顧少帥,告訴我,這筆血債,你們顧家——今日如何還?!”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向顧硯舟,也扎向在場所有知情或不知情的人。舊事重提,血淋淋的傷疤被當眾撕開。
顧硯舟的表情,在槍口抵住眉心的瞬間,有片刻的凝滯。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沒有驚慌,沒有暴怒,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那雙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的情緒復雜難辨,有審視,有探究,甚至…還有一絲極淡的、近乎荒謬的…興味?
他沒有看抵在額頭的槍,目光反而穿透了沈清猗眼中的恨意,直直望進她靈魂深處。嘴角,竟緩緩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呵…”一聲極輕的嗤笑,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打破了死寂。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顧硯舟動了!
他的動作快如鬼魅!握著她手腕的那只手驟然發力,如鐵鉗般猛地一擰!沈清猗只覺得手腕劇痛,仿佛骨頭都要被捏碎,不由自主地痛哼一聲,槍口瞬間偏離。同時,顧硯舟另一只手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扣住了她持槍的手腕,五指如同鋼索般收緊!
沈清猗吃痛,手指一松,冰冷的勃朗寧瞬間易主!
整個過程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賓客們只看到新娘拔槍質問,新郎身形一晃,下一秒,槍已穩穩握在了新郎手中。而新娘的手腕,正被新郎以一種絕對掌控的姿態牢牢鉗制著,動彈不得。
顧硯舟低頭,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那把差點要了他命的手槍,冰冷的槍身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翻轉。他抬眼,看向臉色煞白、因疼痛和震驚而微微喘息的沈清猗,眼神如同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獵物,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嘲諷的慵懶:
“沈小姐,新婚賀禮,夠烈,夠狠。”他頓了頓,手指輕輕撫過槍管,仿佛在撫摸情人的肌膚,然后,在沈清猗驚怒的目光中,他將槍柄以一種極其曖昧的姿態塞回她被迫攤開的手掌,冰冷的手指包裹住她的手,強行讓她握住槍柄,甚至還“好心”地幫她調整了一下握姿,指尖劃過她微涼的掌心。
“不過,”他俯身,湊近她的耳邊,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敏感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危險磁性,“槍,該這樣握。下次,記得瞄準點,我的…夫人。”
“砰!!!”
教堂厚重的大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撞開!刺目的陽光瞬間涌入,晃得人睜不開眼。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碰撞的脆響,一隊荷槍實彈、穿著灰色制服的士兵如狼似虎般沖了進來,冰冷的槍口瞬間指向了紅毯中央的兩人。
賓客們尖叫著躲避,現場一片混亂。
為首的軍官大步上前,對著顧硯舟敬了個軍禮,目光掃過沈清猗和她手中還未來得及收回的槍,聲音洪亮而冷酷:“報告少帥!奉督軍令!疑犯沈清猗,當眾持槍行刺少帥,疑為敵特分子,即刻逮捕!”
顧硯舟臉上的那絲玩味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冰冷。他松開了鉗制沈清猗的手,甚至向后退了一步,與她拉開了距離。他整理了一下軍裝袖口,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
他看也沒看沈清猗,目光落在為首的軍官臉上,薄唇輕啟,吐出的字眼如同淬了寒冰,清晰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押下去。”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沈清猗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以及她眼中噴薄的怒火和難以置信,補充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將她最后的希望徹底凍結:
“按敵特論處!”
兩名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扭住沈清猗的雙臂。冰冷的鐐銬“咔嚓”一聲,銬住了她纖細的手腕,那把她用來復仇的槍,“哐當”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聲音刺耳。
沈清猗沒有掙扎,她挺直了脊背,任由士兵推搡。她最后看了一眼顧硯舟。那個男人,她的新婚丈夫,正冷漠地站在那里,眼神如同看著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推動一切的冷酷。
恨意如同巖漿在胸腔里奔涌,幾乎要沖破她的喉嚨。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
士兵押著她,在滿堂賓客或驚懼、或憐憫、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教堂大門外刺目的陽光和未知的黑暗。
婚禮的圣歌,早已被死寂和恐懼取代。百合花瓣散落一地,被慌亂的人群踩踏成泥。一場盛大的婚禮,轉眼變成了血腥的逮捕現場。
顧硯舟站在原地,目送著沈清猗被押走的背影,直到那抹刺眼的白色消失在門口刺目的光暈里。他彎腰,撿起地上那把屬于沈清猗的勃朗寧手槍,指腹緩緩摩挲著冰冷的槍身,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無人能懂的復雜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