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猩紅的液體,如同凝固的血,沿著佐藤健一郎那張錯愕、僵硬、隨即因暴怒而扭曲的臉上緩緩滑落。昂貴的西裝前襟瞬間洇開一大片刺目的污漬,幾滴酒液甚至濺落在他锃亮的皮鞋上。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整個金碧輝煌的宴會廳,瞬間陷入一種真空般的死寂。連背景的爵士樂都詭異地停頓了半拍。所有的談笑風生、虛與委蛇、觥籌交錯,都在這一刻被按下了靜音。數(shù)百道目光,如同聚光燈,帶著極致的震驚、駭然、難以置信,死死地聚焦在風暴的中心——那個端著空酒杯,身姿挺直如寒松,眼神卻燃燒著地獄烈焰的墨綠色身影上。
沈清猗的手,還維持著潑出的姿勢。纖細的手指緊緊扣著水晶杯的杯腳,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杯中最后一滴殘酒,正沿著杯壁,緩慢地滴落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在這死寂中卻如同驚雷。
她微微喘息著,胸口起伏。墨綠色的絲絨旗袍襯得她臉色愈發(fā)蒼白,但那蒼白之下,卻涌動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決絕。那雙清冷的鳳眼,此刻如同淬了毒的寒星,死死釘在佐藤臉上,帶著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快意!黑色櫻花!金陵!父親!沈家三百余口的血淚!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屈辱、所有在死牢里啃噬她的絕望,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八嘎!”佐藤身后那個穿著和服、面無表情的隨從最先反應(yīng)過來,如同被激怒的野獸,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右手閃電般探向腰間!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就在和服隨從的手即將觸碰到腰間鼓囊之物的瞬間,一道冰冷如實質(zhì)的目光已經(jīng)鎖定了他!顧硯舟甚至沒有轉(zhuǎn)頭去看那個隨從,他攬在沈清猗腰間的手臂猛地收緊,將她更牢固地護在自己身側(cè),同時,他的左手如同毒蛇吐信,快得不可思議地從軍裝外套下擺掠過!
“鏘!”
一聲清脆冰冷的金屬摩擦聲!
一道烏沉沉的寒光如同撕裂空氣的閃電,驟然出鞘!
顧硯舟手中,多了一把造型古樸、線條流暢、刃口閃爍著幽冷寒芒的短刀!刀身不長,卻散發(fā)著濃烈的血腥殺氣!刀尖精準無比地、穩(wěn)穩(wěn)地抵在了那個和服隨從的喉結(jié)之上!冰冷的刀鋒甚至已經(jīng)微微刺破了皮膚,一絲殷紅的血珠瞬間滲出!
快!準!狠!霸道絕倫!
和服隨從的動作瞬間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探向腰間的手停在半空,距離隱藏的武器只有寸許,卻再也不敢移動分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喉間那一點冰冷的刺痛和死亡的氣息!那雙原本冰冷的眼睛,此刻充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他快,但這個年輕的江北少帥,更快!更狠!
“佐藤先生的狗,似乎不太懂規(guī)矩?!鳖櫝幹鄣穆曇繇懫?,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大廳,帶著一種睥睨的冰冷和毫不掩飾的殺意,“在我的地方,對我的夫人亮爪子?”他微微偏頭,終于將目光投向那個和服隨從,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死人,“想死?”
最后兩個字,輕飄飄的,卻重逾千鈞!
整個大廳的空氣仿佛被凍結(jié)了!寒意從每個人的腳底板直沖頭頂!所有人都被這電光火石間爆發(fā)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殺意震懾得頭皮發(fā)麻!杜笙臉上的笑容徹底僵死,額頭瞬間滲出冷汗。那些看熱鬧的賓客更是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
佐藤健一郎臉上的紅酒還在往下淌,他抬手抹了一把,看著手上猩紅的酒漬,那張原本還算斯文的臉因為極致的羞辱和憤怒而徹底扭曲,眼神怨毒得如同毒蛇!他死死地盯著沈清猗,又轉(zhuǎn)向用刀抵著他隨從咽喉的顧硯舟,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顧!硯!舟!”佐藤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變調(diào),“你…你竟敢縱容你的女人如此侮辱大日本帝國的商人?!這就是你們支那的待客之道?!這就是你江北軍的誠意?!”他試圖用大義和身份來壓制。
“待客之道?”顧硯舟嗤笑一聲,手腕穩(wěn)如磐石,刀尖紋絲不動地抵著那隨從的喉嚨,眼神卻冰冷地掃向佐藤,“佐藤先生,你確定你只是來‘做客’的商人?”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剝開佐藤虛偽的皮囊,“還是說,你更習(xí)慣用你手上那枚…帶著‘黑櫻花’印記的戒指,來做你的‘生意’?”
黑櫻花印記!
顧硯舟的話,如同第二道驚雷,再次狠狠劈在沈清猗的心頭!他看到了!他也知道那個標記!他…他竟然當眾點破了它!
沈清猗猛地抬頭看向顧硯舟冷硬的側(cè)臉,眼中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復(fù)雜情緒。他不是顧家的人嗎?他不是她的仇人嗎?為什么…為什么他會知道這個?為什么他會在此刻,用這種方式…幫她?!
佐藤健一郎的臉色在聽到“黑櫻花”三個字時,劇變!那是一種秘密被當眾戳穿的極度驚駭和恐慌!他下意識地想縮回戴著戒指的手,但已經(jīng)晚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聚焦在他左手無名指那枚造型古樸的戒指上,試圖看清那所謂的“黑櫻花”印記。
“你…你血口噴人!什么黑櫻花…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佐藤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身后的幾個日本隨從也瞬間緊張起來,手都按向了腰間,卻被顧硯舟帶來的、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然散布在周圍、眼神銳利如鷹的便衣衛(wèi)兵死死盯住,形成無聲的對峙。
“不知道?”顧硯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弧度,“那看來佐藤先生的記性不太好。需要我?guī)湍慊貞浺幌拢昵?,金陵,是誰穿著關(guān)東軍的軍服,拿著蓋有黑龍會密章的指令,帶人闖入沈公館,‘請’走了沈世昌老先生?又是誰,授意獄卒對一位手無寸鐵、一心為國的銀行家,施以酷刑?!”
顧硯舟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清晰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每一個細節(jié),都精準地戳中了沈清猗記憶中最血腥、最痛苦的畫面!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巨大的悲憤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震動!他竟然知道!他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那他…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佐藤的臉色徹底變成了死灰色!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嘴唇在劇烈地哆嗦著。顧硯舟的話,無疑將他徹底釘死!他驚恐地看著顧硯舟,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年輕的對手。這個江北少帥…遠比情報中描述的更加可怕!他不僅掌握了情報,更敢在如此場合,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撕破臉皮!
“顧少帥!息怒!息怒??!”杜笙終于從極度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冷汗涔涔地沖到兩人中間,試圖打圓場,聲音帶著哭腔,“誤會!一定是誤會!佐藤先生是正經(jīng)商人…這…這其中必有隱情!大家冷靜!冷靜!”
“誤會?”顧硯舟終于緩緩收回了抵在和服隨從喉間的短刀。那隨從如蒙大赦,捂著滲血的喉嚨踉蹌后退,大口喘著粗氣,看向顧硯舟的眼神充滿了深深的恐懼。顧硯舟手腕一翻,那把沾著一點血珠的短刀如同變魔術(shù)般消失在他軍裝袖口之中。他的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冷酷的優(yōu)雅。
他攬著沈清猗的手臂微微用力,將她更緊密地護在身側(cè),目光卻如同冰冷的探照燈,掃過佐藤慘白的臉,掃過杜笙驚恐的表情,最后掃過全場噤若寒蟬的賓客。
“杜會長,還有在座的諸位,”顧硯舟的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今日之事,非我顧硯舟不顧大局,也非我夫人任性妄為。沈家舊事,金陵血案,有人只手遮天,栽贓陷害,令我夫人蒙受不白之冤,更令無數(shù)忠良含恨九泉!”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釘死在佐藤身上,如同宣判:“此人,佐藤健一郎,及其背后勢力,便是那禍亂之源,栽贓之賊!今日一杯薄酒,不過是替我夫人,替沈家枉死的英靈,向這豺狼討還的一點小小利息!”
“至于真正的待客之道?”顧硯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對于心懷叵測、包藏禍心、覬覦我中華國土、殘害我同胞的豺狼…我顧硯舟,只懂得一種!”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鐵血的殺伐之氣,如同金鐵交鳴,響徹整個寂靜的大廳:
“那就是——刀兵相見,血債血償!”
話音落下,死寂!絕對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顧硯舟這石破天驚的宣言震得魂飛魄散!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沖突,這是赤裸裸的宣戰(zhàn)!是對日本勢力的直接挑釁!更是對在場所有與日方有瓜葛之人的嚴厲警告!
佐藤健一郎的臉色由死灰轉(zhuǎn)為豬肝般的醬紫,身體搖搖欲墜,指著顧硯舟,嘴唇哆嗦著:“你…你…狂妄!大日本帝國…不會…不會放過你!”
“滾?!鳖櫝幹壑换亓怂粋€字,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佐藤還想說什么,卻被身后驚魂未定的隨從死死拉住。幾個日本人在顧硯舟衛(wèi)兵冰冷目光的逼視下,如同喪家之犬,在滿場鄙夷、驚恐、復(fù)雜的目光注視下,狼狽不堪地、連滾爬爬地沖出了宴會廳,連一句狠話都沒敢再放。
一場精心準備的接風宴,徹底淪為了一場鬧劇和風暴的中心。
顧硯舟不再看那些失魂落魄的日本人,他攬著身體依舊在微微顫抖的沈清猗,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擾了諸位雅興,顧某在此賠罪。只是國難當頭,魑魅橫行,有些事,有些人,不得不明?!彼⑽㈩h首,不再多言,攬著沈清猗,在無數(shù)道復(fù)雜目光的注視下,如同凱旋的將軍帶著他唯一的戰(zhàn)利品,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這片狼藉的漩渦中心。
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宴會廳,和無數(shù)顆被震撼得久久無法平靜的心。
墨綠色的軍用吉普車如同沉默的巨獸,在深夜寂靜的街道上飛馳。車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燈飛速倒退,映照在車窗玻璃上,光怪陸離。
車廂內(nèi),一片壓抑的沉默。
沈清猗緊緊裹著那件純白的貂絨披肩,身體僵硬地靠在真皮座椅上。背上的傷口因為剛才劇烈的情緒波動和潑酒的動作,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但她渾然不覺。她的腦海中,反復(fù)回放著宴會廳里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猩紅的酒液,佐藤扭曲的臉,黑色櫻花的戒指,顧硯舟出鞘的刀鋒,他擲地有聲的宣判…
恨意、快意、震驚、困惑…無數(shù)種情緒如同沸騰的巖漿,在她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將她撕裂。她側(cè)過頭,看向駕駛座上的男人。
顧硯舟單手握著方向盤,側(cè)臉在窗外飛速掠過的光影中顯得輪廓分明,冷硬如鐵。他薄唇緊抿,下頜線繃得緊緊的,眼神專注地望著前方的黑暗,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凜冽氣息。宴會廳里的滔天怒火和鐵血殺意似乎已經(jīng)收斂,但那份沉甸甸的壓迫感卻更加深重。
他到底是誰?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清猗的嘴唇動了動,喉嚨干澀得發(fā)疼,無數(shù)個問題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問不出來。她該恨他入骨,恨他顧家是導(dǎo)致沈家敗落的元兇之一,恨他婚禮上的冷酷,恨他將她囚禁…可今晚,他當眾為她洗刷污名,揭露佐藤的罪行,甚至不惜與日本人徹底撕破臉!他說的那些關(guān)于金陵血案的細節(jié)…他為什么會知道?他調(diào)查過?他…真的不是她的仇人?
厲南梟紙條上的話再次在她耳邊回響:“三百冤魂非顧氏,金陵血債另有主…”
難道…難道厲南梟說的是真的?難道顧硯舟…也一直在查?
這個念頭如同毒藤,一旦滋生,就瘋狂地纏繞著她的心臟。她看著顧硯舟冷硬的側(cè)影,第一次感到如此巨大的迷茫和混亂。
車子沒有駛向松濤別院,而是拐進了一條更為僻靜的梧桐路,停在了一棟不起眼的、帶著小花園的歐式小樓前。這里環(huán)境清幽,守衛(wèi)森嚴程度絲毫不亞于松濤別院,顯然是顧硯舟另一處更為隱秘的據(jù)點。
車子停穩(wěn)。顧硯舟率先下車,繞到副駕駛座,拉開了車門。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
沈清猗看著那只骨節(jié)分明、在夜色中顯得有些蒼白的手,遲疑了一瞬。最終,她咬著下唇,沒有去碰他的手,自己扶著車門,忍著背痛,倔強地下了車。
顧硯舟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收回,插進軍褲口袋。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難辨,率先走向小樓的大門。
早已等候在門口的衛(wèi)兵無聲地敬禮,打開了厚重的雕花木門。
小樓內(nèi)部的裝飾不同于松濤別院的奢華,更偏向簡潔硬朗,線條冷硬,色調(diào)以深灰和墨綠為主,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味和雪茄的氣息。這里更像是一個軍事指揮所。
顧硯舟徑直帶著沈清猗穿過客廳,推開一扇沉重的橡木門,里面是一間寬敞的書房。巨大的紅木書桌,靠墻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書籍和文件。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標注著各種軍事符號的江北及周邊地區(qū)地圖。
“坐?!鳖櫝幹壑噶酥笗缹γ娴囊粡埰べ|(zhì)沙發(fā),自己則走到巨大的書桌后,坐進了高背椅里。他拿起桌上的銀質(zhì)煙盒,抽出一支雪茄,用精致的雪茄剪慢條斯理地剪開,點燃。橘紅色的火光亮起,映著他冷峻的眉眼,煙霧緩緩升騰,模糊了他的表情。
沈清猗沒有坐。她站在書房中央,背脊挺直,如同風中的勁竹。墨綠色的旗袍襯得她身形單薄,眼神卻倔強而銳利,直視著煙霧后的顧硯舟。
“為什么?”她終于開口,聲音因為緊繃而微微沙啞,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顧硯舟,你告訴我,為什么?!”
她向前一步,雙手撐在冰冷的紅木書桌邊緣,身體因為激動和傷口的疼痛而微微前傾,目光死死鎖住顧硯舟:“你為什么要救我?在刑場!為什么要當眾認我?為什么要把我關(guān)在你的別館?為什么今晚…為什么要幫我?!你明明知道…我恨你!我恨不得殺了你!你明明…明明就是害我沈家敗落的幫兇!為什么還要做這些?!”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壓抑了三年的血淚控訴和此刻巨大的困惑,在寂靜的書房里回蕩,充滿了絕望的質(zhì)問。
顧硯舟靜靜地吸著雪茄,隔著裊裊的煙霧看著她。她的憤怒,她的恨意,她的脆弱,她的迷茫,都清晰地寫在那張蒼白卻依舊倔強的臉上。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任由她發(fā)泄著,深沉的眸子里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直到沈清猗因為激動和疼痛而微微喘息,他才緩緩將雪茄按熄在精致的黃銅煙灰缸里。動作從容,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
“幫兇?”顧硯舟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和…自嘲?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穿透煙霧,直視沈清猗眼中燃燒的火焰,“沈清猗,你沈家敗落,金陵血案,三百余口…你真的以為,是顧家一手造成的?”
沈清猗的身體猛地一僵,瞳孔驟然收縮!他…他否認了?
“你父親沈世昌,開銀行,辦工廠,支持教育,暗中資助進步學(xué)生和愛國團體…他擋了誰的路?他的死,對誰最有利?”顧硯舟的聲音不急不緩,卻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打在沈清猗的心上。
“是誰偽造了沈家‘通敵’的證據(jù),遞到了我父親顧宗明的案頭?是誰在金陵事件中推波助瀾,借刀殺人?又是誰,在你嫁入顧家后,迫不及待地要置你于死地,甚至不惜在我的別館里動手腳?”
顧硯舟每問一句,沈清猗的臉色就白一分。這些問題,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但在巨大的仇恨面前,顧家是最直接、最醒目的靶子。
“你以為,我父親顧宗明,就真的那么蠢?蠢到甘愿被人當槍使,留下如此大的把柄?”顧硯舟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諷刺,“還是你以為,我顧硯舟,留洋數(shù)年,回來就是為了繼承一個沾滿無辜者鮮血的爛攤子,然后繼續(xù)為虎作倀?”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帶著強大的壓迫感,一步步繞過書桌,走到沈清猗面前。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近得沈清猗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濃烈的煙草味和冷冽的氣息。
他微微俯身,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幾乎要將沈清猗的靈魂吸進去。
“沈清猗,”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把你從刑場帶回來,是因為我不能讓真正的兇手如愿以償?shù)販缈冢“涯汴P(guān)在別館,是因為只有在我眼皮底下,你才能活著!今晚幫你,是因為佐藤健一郎,還有他手上那枚‘黑櫻花’戒指,就是撬開金陵血案真相的第一塊磚!”
他的話語如同驚雷,在沈清猗耳邊炸響!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
“至于恨我?”顧硯舟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殘酷的弧度,眼神卻深不見底,“你當然可以恨。恨我父親當年的昏聵,恨他被人利用成了那把刀,恨我顧家沒能阻止那場悲劇。但沈清猗——”
他猛地抬手,冰冷的指尖猝不及防地、帶著一絲不容抗拒的力道,抬起了沈清猗的下巴,強迫她直視他眼中翻涌的、如同深淵般濃烈的情緒!
“你的眼睛,不能只盯著顧家這棵樹!”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你要看清楚!那隱藏在樹后,操縱著木偶線,用陰謀和鮮血澆灌著這棵毒樹的——是那些真正的豺狼!是像佐藤健一郎這樣披著商人外衣的毒蛇!是那些妄圖吞并我中華的魑魅魍魎!他們,才是你沈家三百余口真正的債主!是我顧硯舟,也是你沈清猗,共同的敵人!”
沈清猗被迫仰著頭,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她看著顧硯舟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中那燃燒著的、幾乎要將她吞噬的火焰——那不是虛偽,不是算計,那是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信念和…一種沉重的、她無法理解的痛苦!
共同的敵人…
這四個字,如同魔咒,狠狠撞擊著她的心防!她一直以為的仇人,此刻卻告訴她,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這巨大的反轉(zhuǎn),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堅持,在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根基,搖搖欲墜。
“所以,”顧硯舟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捏著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收起你那點可笑的、只會瞄準我的仇恨。想報仇?想重振沈家?想替你父親討回真正的公道?”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她徹底看穿:
“那就證明給我看,你沈清猗,不只是個被仇恨沖昏頭腦、只會拿著槍指著自己丈夫的蠢女人!你有沒有那個腦子,有沒有那個膽量,跟我一起——把那些藏在幕后的毒蛇,一條條,揪出來!”
說完,他猛地松開了捏著她下巴的手。
沈清猗的身體晃了一下,踉蹌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書桌邊緣,傷口的劇痛讓她悶哼一聲。她扶著桌沿,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如同離水的魚。
書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在回蕩。
顧硯舟的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她的心上。恥辱、憤怒、不甘、震動…還有一絲被強行點燃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戰(zhàn)栗!他撕碎了她所有的偽裝,將她最狼狽、最無助、最迷茫的一面赤裸裸地暴露出來!
證明?跟他一起?
沈清猗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只有那雙眼睛,如同被暴風雨洗禮過的夜空,清冷依舊,卻有什么東西…在劇烈的掙扎和碰撞中,悄然碎裂,又悄然凝聚。
她看著顧硯舟,看著他冷硬如雕塑般的面容,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寒潭。許久,許久。
她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挺直了被劇痛折磨的脊背。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一字一句地問道:
“城西老宅…沈家的密匣…里面…藏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