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簽著她名字的離婚協議書,像一片淬了冰的刀片,靜靜躺在顧硯辭面前深紅色的實木桌面上,壓住了他原本正在審閱的、價值千萬的合同。
空氣凝固了。書房里只剩下古董座鐘秒針走動時細微的“咔噠”聲,每一聲都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顧硯辭的目光從紙頁上那三個決絕的字跡緩緩上移,落在沈清璃臉上。她站在桌前一米開外,背脊挺得筆直,燈光從側面打過來,在她蒼白的臉頰投下一小片陰影。那雙曾經盛滿溫柔、此刻卻只剩下冰冷荒漠的眼睛,毫不避諱地迎視著他,里面沒有憤怒,沒有哀求,只有一種徹底燃盡后的死寂,和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
這平靜,比他預想中任何歇斯底里的哭鬧,都更讓他感到一種陌生的、被冒犯的……失控感。
他習慣了她的溫順,她的妥帖,她像空氣一樣無聲無息的存在,需要時就在手邊,不需要時也絕不會礙事。他從未想過,這片溫順的空氣,會驟然凝結成冰刃,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刺向他。
“沈清璃,”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慣有的掌控力,試圖壓下那絲微不可察的愕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帶著審視,像在評估一件物品突然出現的故障。這目光,曾是沈清璃五年婚姻里最深的畏懼,總能讓她瞬間垂下眼瞼,收斂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但此刻,它像一陣微風吹過冰面,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
“簽字。”沈清璃的聲音平板無波,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她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露出纖細脖頸的弧度,那里曾是他偶爾流連之處,此刻卻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協議里寫的很清楚。你給我的,我一樣不要。”她的目光掃過這間奢華卻冰冷的書房,掃過窗外庭院里昂貴的造景,“凈身出戶。顧先生,簽字,我們兩清。”
“凈身出戶?”顧硯辭的眉峰終于蹙起一個清晰的弧度,像是聽到了極其荒謬的事情。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修長的手指交叉,形成一種極具壓迫感的姿態。“沈清璃,用這種極端的方式,想證明什么?證明你的骨氣?還是,”他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嘲諷,刻意放緩了語速,“想用這種方式,讓我記住你?”
他以為會看到她被刺痛的神情,哪怕一絲顫抖也好。
沈清璃卻輕輕地、極短促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里沒有溫度,只有濃稠的疲憊和徹底的了悟。
“顧硯辭,”她看著他,眼神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一個表演拙劣的小丑,“你太高看自己了。我只是,嫌臟。”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向他引以為傲的掌控與尊嚴。“拿你用‘位置’換來的錢,我怕臟了自己的手。簽字,立刻。”
“臟”字出口的瞬間,顧硯辭交叉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關節微微泛白。他眼底的冰冷瞬間被一種更深的怒意覆蓋。從來沒有人,敢用這樣的詞來形容他顧硯辭給的東西!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鋼筆,昂貴的金屬筆身在他掌心留下深刻的壓痕。他甚至沒有再看協議的具體條款——那些原本足夠她下半生衣食無憂、甚至揮霍的補償。怒火和被徹底輕視的羞辱感,像毒藤般纏繞住他的理智。
他翻到協議最后一頁,找到甲方簽名欄。筆尖重重落下,劃破紙張,發出“沙”的一聲銳響。
“顧硯辭”三個字,龍飛鳳舞,帶著一股狠戾的力道,幾乎要穿透紙背。最后一筆,甚至拉出一道長長的、宣泄般的墨跡。
簽完,他“啪”地將鋼筆拍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他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死死釘在沈清璃臉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弧度。
“好。如你所愿。”他的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沈清璃,記住你今天的選擇。別后悔。”
沈清璃沒有回應。她只是上前一步,伸出同樣蒼白卻異常穩定的手,從那片刺眼的墨跡旁,抽走了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協議。紙張邊緣劃過桌面,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她看也沒看他的簽名,仿佛那只是無關緊要的塵埃。將協議仔細折好,放進自己隨身的小包最里層。
“明天早上九點,民政局。”她丟下這句話,再沒有看他一眼,轉身,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走出了這間囚禁了她五年青春的書房,也走出了他顧硯辭的世界。
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而孤絕的回響,漸行漸遠,最終被厚重的入戶門關閉的“咔噠”聲徹底吞噬。
書房里只剩下顧硯辭一人。空氣里還殘留著她身上極淡的、熟悉的梔子花香氣,混合著墨水和紙張的味道。桌上,那份被他簽了字的協議像一塊巨大的瘡疤,旁邊是那支被拍歪了筆尖的昂貴鋼筆。
他坐在寬大的皮椅里,一動不動。窗外濃稠的夜色將他籠罩,側臉線條在陰影里顯得格外冷硬。剛才強行壓下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在胸腔里左沖右突,燒得他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更深處,似乎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空落落的風聲。
她竟然真的……什么都不要?就為了那可笑的“臟”?為了那點可憐的自尊?
顧硯辭煩躁地扯開領帶,扔在桌上。他試圖重新拿起剛才那份合同,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地毯上——那個被他拂落的黃銅相框還靜靜躺在那里,照片上蘇晚意明媚的笑容,此刻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刺眼。
他猛地收回視線,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數字和條款。然而,沈清璃那張蒼白死寂的臉,還有她最后那句冰冷的“嫌臟”,卻如同鬼魅般,一遍遍在他腦海里回放。
翌日清晨,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城市的天際線。
民政局門口,冷風卷起幾片枯葉。沈清璃只身前來,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米色風衣,素面朝天,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文件袋,里面裝著那份協議和她僅有的證件。
一輛熟悉的黑色邁巴赫無聲地滑到她面前停下。車窗降下,露出顧硯辭棱角分明的側臉。他今天換了一身鐵灰色的西裝,更顯冷峻。他甚至沒有下車,只是示意助理將一份文件遞給她。
“顧總已經簽好字了。”助理公式化地說,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沈清璃面無表情地接過來,是顧硯辭那份協議。她看也沒看,連同自己那份一起塞進文件袋。
整個離婚手續過程快得超乎想象。工作人員公式化的詢問,兩人機械的回答(“感情破裂,無和好可能”),蓋章,鋼印落下。
“啪嗒”兩聲輕響。
兩本墨綠色的證件被分別推到兩人面前。
一本是離婚證。
沈清璃拿起屬于自己的那本。墨綠色的封皮觸手冰涼,像一塊沉重的墓碑,埋葬了她五年的時光。她沒有看顧硯辭一眼,將證件小心地放進文件袋最深處,起身就走。
“沈清璃。”顧硯辭低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沈清璃腳步頓住,卻沒有回頭。冷風卷起她風衣的下擺,背影單薄而倔強。
“離開顧家,你打算去哪?”顧硯辭的聲音透過冰冷的空氣傳來,聽不出情緒,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回你父母那個小破房子?”
沈清璃的手指在文件袋上用力收緊,指節泛白。她沒有回答,只是挺直了背脊,邁開腳步,匯入了門外灰蒙蒙的人流中,很快消失不見。
顧硯辭盯著她消失的方向,捏著那本同樣冰涼的離婚證,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凹凸的鋼印。助理小心地詢問:“顧總,回公司嗎?”
顧硯辭沉默了幾秒,將證件隨手丟給助理,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漠:“開車。”
車子啟動,匯入車流。顧硯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眉心卻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結。沈清璃最后那個頭也不回、決絕消失的背影,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他心口某個角落,帶來一陣難以言喻的煩悶。
三天后,國際機場。
巨大的落地窗外,一架鋼鐵巨鳥正轟鳴著沖上鉛灰色的天空。候機廳里人聲嘈雜,混雜著不同語言的廣播聲。
沈清璃坐在一個偏僻角落的塑料椅上,身邊只有一個不大的、半舊的行李箱。她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毛衣,外面罩著那件米色風衣,臉色依舊蒼白,眼下有著濃重的青影,但眼神卻比幾天前多了一絲孤注一擲的亮光。
這三天,她切斷了與顧家的一切聯系,搬進了城郊一家廉價的小旅館。她賣掉了婚前父母給她買的一個小小金墜子,換了飛往遙遠北歐小國的單程機票。那是她能想到的,離顧硯辭的世界最遠的地方。
等待登機的廣播響起。沈清璃深吸一口氣,拉著行李箱站起身。胃里突然毫無征兆地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她猛地捂住嘴,踉蹌著沖向不遠處的垃圾桶,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食道。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額發。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從簽完字離開顧家的那天晚上開始,這種突如其來的惡心感就時不時地襲擊她。起初她以為是心力交瘁導致的腸胃不適,但此刻……
一種極其荒謬、又帶著巨大恐懼的猜測,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住了她的心臟。
她顫抖著手,從風衣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皺巴巴的紙團。那是前天在小旅館附近的平價藥房,鬼使神差買下的驗孕棒。當時她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付了錢,像做賊一樣逃回房間,卻一直沒敢拆開。
此刻,在機場嘈雜的背景音和陣陣作嘔的生理反應中,這個紙團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手心發痛。
登機廣播再次催促,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清璃死死攥著那個紙團,指節用力到泛青。她看著垃圾桶里自己干嘔后留下的狼狽痕跡,又低頭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幾乎要將她吞噬。
命運,竟然在她決心徹底斬斷過去、奔向未知時,跟她開了這樣一個殘忍的玩笑?
一個在她絕望婚姻里孕育的、帶著那個男人血脈的孩子?
她該怎么辦?
扔掉它?當作一切都沒發生?
還是……
胃里又是一陣翻攪。沈清璃痛苦地閉上眼,身體微微發抖。就在這時,廣播里清晰地傳來了她航班最后登機的催促。
沒有時間了。
她猛地睜開眼,眼神里所有的恐懼和迷茫,在巨大的壓力下,被一種近乎兇狠的決絕所取代。她將那個未拆封的驗孕棒狠狠塞回口袋深處,仿佛塞進了一個潘多拉魔盒。
她直起腰,用袖子用力擦去嘴角的酸澀,拉起行李箱,朝著登機口的方向,一步一步,異常堅定地走去。
步伐有些虛浮,但背脊挺得筆直。
像一把折斷后,卻依舊固執地指向天空的殘刃。
飛機巨大的引擎轟鳴著,載著這個身無分文、前途未卜、腹中卻可能藏著一個驚天秘密的女人,沖破了鉛灰色的云層,飛向一片完全陌生的、被冰雪覆蓋的天地。
身后那座繁華卻冰冷的城市,連同那個叫顧硯辭的男人,以及那五年不堪的婚姻,都被她決絕地甩在了云層之下。
而前方,只有茫茫風雪,和腹中那個無聲無息、卻注定改變一切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