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塔房東摔門而去的巨響還在狹小的閣樓里嗡嗡回蕩。沈清璃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胃里翻江倒海后的灼燒感和極度的饑餓感交織在一起,像兩條毒蛇啃噬著她最后的力氣。口袋里空空如也,連一枚硬幣都摸不出來了。地上那個油膩的橡膠圈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嘲笑著她的窘迫。
活下去。
這個念頭像冰原上最后一點微弱的火星,在絕望的寒風中頑強地搖曳。
她的目光,死死鎖在墻角行李箱側露出的那個硬質紙盒一角。顏料。是她沈清璃的顏料,不是顧太太的。
一股莫名的力氣支撐著她,她幾乎是爬了過去,手指顫抖著拉開行李箱的拉鏈,撥開幾件單薄的衣物,將那個沉甸甸的硬紙盒緊緊抱了出來。盒子嶄新,封口完好。她粗暴地撕開包裝,仿佛在撕開某種封印。
十二支錫管顏料整齊排列,油彩特有的、略帶刺鼻卻又令人安心的氣味瞬間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幾支包裹完好的畫筆,筆桿光滑冰涼。她拿起一支,指尖感受著那久違的觸感,粗糙的筆桿硌著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感。
“畫……”一個干澀嘶啞的聲音從她喉嚨里擠出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多久沒發出聲音了?
就在這時,一陣更劇烈的惡心感毫無預兆地襲來。她猛地捂住嘴,沖向盥洗盆,對著銹跡斑斑的下水口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干嘔。這一次,除了酸水,似乎連膽汁都嘔了出來,喉嚨火燒火燎,眼前陣陣發黑。
她扶著冰冷的水池邊緣,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額發。低頭,看著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著一個她此刻無比痛恨卻又無法擺脫的存在。
“孽種……”她咬著牙,聲音低啞破碎,帶著刻骨的恨意和茫然,“你怎么不去死……”冰冷的絕望再次席卷而來,幾乎要將那點微弱的火星徹底撲滅。
饑餓感卻比絕望更直接,更兇狠地撕扯著她的胃。她餓得前胸貼后背,頭暈眼花。顏料不能吃,畫筆不能吃。活下去,首先需要食物。
沈清璃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將那盒顏料和畫筆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塞到床墊底下最深處,仿佛藏起最后一點微弱的希望。然后,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著那塊模糊不清的小鏡子,用冰冷刺骨的水胡亂洗了把臉,試圖抹去臉上的淚痕和狼狽。鏡子里的人,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嘴唇干裂,只有那雙眼睛,因為極度的饑餓和生理反應,反而透出一種近乎兇狠的光。
她需要錢。現在就要。
她拉開閣樓的門,刺骨的寒風立刻灌了進來。樓梯又陡又窄,踩上去吱嘎作響。樓下傳來瑪塔房東粗嘎的大嗓門,似乎正在和誰吵架。
“——我說了不行!這點錢就想打發我?當我是慈善家嗎?”瑪塔的聲音穿透薄薄的地板。
一個年輕男人無奈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口音:“瑪塔太太,這個月生意真的很差,下個月,下個月我一定……”
“下個月?下個月我的房子都要被你們這些窮鬼拖垮了!今天交不出全款,明天就給我卷鋪蓋滾蛋!”瑪塔的聲音斬釘截鐵。
沈清璃的心沉了沉,加快腳步,幾乎是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繞過一樓那扇半開的、傳出爭吵聲的門,逃也似的沖出了公寓樓。
寒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街道上行人寥寥,裹著厚厚的冬衣,行色匆匆。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目光掃過街邊每一家店鋪的櫥窗。咖啡館里飄出溫暖誘人的面包香,她的胃袋立刻發出雷鳴般的抗議,引得路人側目。她窘迫地低下頭,加快腳步。
一家24小時便利店的燈光在灰蒙蒙的街角亮著。沈清璃在門口徘徊了許久,冷風吹得她瑟瑟發抖。最終,她鼓起勇氣,推開沉重的玻璃門。
“叮咚——”門鈴響起。
收銀臺后面站著一個滿臉雀斑、頭發染成夸張紫色的年輕女孩,正低頭玩著手機,頭也沒抬:“歡迎光臨。”
便利店里的暖氣開得很足,沈清璃凍僵的身體一陣刺痛。貨架上琳瑯滿目的食物讓她眼花繚亂,胃里的饑餓感更加兇猛。她走到最便宜的貨架區,拿起一塊最便宜、最硬的黑麥面包,又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走到收銀臺前,她將東西輕輕放下。
“就這些?”紫發女孩終于抬眼,掃了一眼東西,又掃了一眼沈清璃蒼白憔悴的臉和單薄的衣物,眼神里沒什么特別的情緒,只是公式化地問。
“嗯。”沈清璃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女孩拿起面包掃描了一下,又拿起水。“面包8克朗,水5克朗,一共13克朗。”
沈清璃的心猛地一跳。她口袋里一分錢都沒有了!她僵硬地站著,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臉瞬間漲得通紅,又迅速褪成慘白。
女孩等了幾秒,沒見反應,疑惑地抬起頭:“女士?13克朗。”她敲了敲收銀臺。
“我……我……”沈清璃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巨大的羞恥感幾乎將她淹沒。她猛地抬起頭,語無倫次,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急切:“我……我會畫畫!我可以……可以給你畫張像!抵……抵面包錢!行嗎?”她指著自己,又指指面包,眼神慌亂又充滿懇求。
紫發女孩愣住了,像是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她上下打量著沈清璃,眼神從疑惑變成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好笑。
“畫畫?”她嗤笑一聲,聲音拔高,帶著濃濃的嘲諷,“哈!你以為你是藝術家?在街頭擺攤嗎?小姐,我們這里是便利店,不是慈善機構!”她不耐煩地敲著收銀臺,“要么付錢,要么把東西放下走人!別耽誤時間!后面還有人排隊呢!”她故意提高了音量。
沈清璃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她身后已經站了一個裹著厚羽絨服的中年男人,正皺著眉頭,不耐煩地看著她。
一瞬間,所有的勇氣都消失了。巨大的難堪像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她猛地低下頭,不敢看任何人,飛快地將面包和水放回原處,像躲避瘟疫一樣,轉身沖出了便利店。身后似乎還傳來紫發女孩毫不客氣的嘲笑聲和其他顧客的議論。
“看那個東方女人……”
“想用畫畫換吃的?瘋了……”
“嘖,可憐……”
寒風瞬間包裹了她,比剛才更冷,更刺骨。沈清璃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狂奔,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混合著冰冷的寒風,刺痛著臉頰。她跑到一個無人的街角,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墻,身體慢慢滑落,蹲在地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
屈辱、絕望、饑餓……所有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撕裂。
“沒用的廢物……”她低聲嗚咽著,肩膀劇烈地抖動,“連塊面包都換不來……”
不知過了多久,眼淚似乎流干了。胃里的饑餓感卻更加清晰,像一只無形的手在狠狠抓撓。她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陌生的街道。必須想辦法。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街對面。那是一家小小的、門面有些破舊的畫材店。櫥窗里擺放著各種顏料、畫筆、畫架和畫框,在灰暗的街景中,透出一種格格不入的色彩。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絕望的黑暗。
顏料!她有顏料!嶄新的、專業的油畫顏料!那是她唯一的、值錢的東西了!
沈清璃猛地站起來,因為蹲得太久,眼前一陣發黑。她扶著墻壁緩了緩,深吸幾口冰冷的空氣,努力挺直背脊,朝著那家小小的畫材店走去。這一次,她的腳步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推開畫材店的門,一股混合著松節油、顏料、紙張和木頭的氣息撲面而來,奇異地將她包裹。店里很安靜,只有一個頭發花白、戴著厚厚老花鏡的老人,正坐在柜臺后面,慢條斯理地用砂紙打磨著一小塊畫框的木料。
聽到門響,老人抬起頭,透過厚厚的鏡片看向沈清璃。他的眼神很溫和,帶著一種匠人的專注和沉靜,并沒有因為沈清璃的狼狽而流露出任何異樣。“下午好,女士。需要點什么?”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帶著本地口音,但很清晰。
沈清璃的心跳得厲害。她走到柜臺前,將那個緊緊抱在懷里的硬紙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柜臺上,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
“先生……打擾您。我……我想賣掉這個。”她輕輕打開盒蓋,露出里面嶄新未開封的十二支錫管顏料和幾支畫筆。“全新的,我……我沒用過。是……是溫莎牛頓的。”她報出了這個專業品牌的名字,試圖增加一點說服力。
老人放下手中的畫框和砂紙,拿起一支錫管顏料,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標簽,又擰開蓋子嗅了嗅,動作不緊不慢。他點了點頭:“嗯,是正品。顏色也齊全。”他放下顏料,目光溫和地看向局促不安的沈清璃,“為什么想賣掉呢?看起來是很好的東西。”
沈清璃的臉瞬間又燒了起來,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我……我需要錢……買吃的……”巨大的羞恥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老人沉默了幾秒鐘。店里安靜得能聽到墻上老式掛鐘的滴答聲。這短暫的沉默對沈清璃來說,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嗯……”老人終于緩緩開口,并沒有追問,只是拿起一支畫筆看了看,“東西是好東西。不過,小姑娘,”他看著沈清璃年輕卻憔悴的臉,“全新未拆封,在店里賣,價格自然好。但你現在是急著出手,又是個人轉讓……”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這樣吧,這一盒顏料加畫筆,我最多只能給你……一百五十克朗。”他報出了一個數字。
一百五十克朗!沈清璃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這盒顏料的價值遠不止于此!在國內,光這十二支溫莎牛頓的專業顏料,就值幾百塊人民幣,還不算畫筆!這幾乎是賤賣!
“先生!”她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急切和不甘,“這……這太少了!這顏料很貴的!全新的!我……我……”
老人嘆了口氣,摘下老花鏡,揉了揉鼻梁,眼神里帶著一絲無奈的理解:“我知道,孩子。我知道它的價值。但在尼達爾,這種專業顏料,買的人不多。我這小店,周轉也慢。我按進貨價的七成收,已經是……”他搖搖頭,沒有說下去,重新戴上眼鏡,“或者,你可以去市中心更大的畫材店問問,也許能多賣點。不過,”他看了一眼窗外陰沉的天色,“時間不早了,而且,我看你似乎很需要它。”他的目光落在沈清璃凍得發青的手指和單薄的衣物上。
沈清璃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天光更加暗淡。去市中心?她連坐公交的錢都沒有!而且,更大的店,會不會更壓價?會不會連一百五都不給?饑餓感再次兇猛地襲來,讓她眼前發花。
一百五十克朗……能買多少塊面包?能撐幾天?
腹中的那個存在,似乎也在此刻微微動了一下,提醒著她它的存在。
絕望和饑餓像兩只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沒有選擇。
“……好。”這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顫抖,“我賣。”
老人默默地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么。他拉開柜臺下的抽屜,數出幾張不同面額的克朗紙幣,又抓了一把硬幣,仔細地數夠一百五十克朗,推到沈清璃面前。
“給,孩子。點點。”
沈清璃看著柜臺上那一小堆花花綠綠的紙幣和冰冷的硬幣,感覺它們像燒紅的炭塊。她伸出顫抖的手,一張張、一枚枚地數著。手指因為寒冷和情緒而僵硬笨拙。
“一十……二十……五十……一百……一百五十……”數完最后一塊硬幣,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她飛快地將錢抓起來,塞進風衣口袋深處,仿佛怕它們會飛走。然后,她深深地對老人鞠了一躬,不敢看他的眼睛,抱起那個已經空了的硬紙盒,轉身逃也似的沖出了畫材店。
寒風再次包裹了她。口袋里沉甸甸的硬幣碰撞著,發出細微的叮當聲。這是她活命的錢,用她最后的、關于“沈清璃”的夢想換來的。
眼淚再次不爭氣地涌上來。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它們落下。她走到街角那家飄著面包香氣的面包店前,隔著玻璃櫥窗,看著里面金黃誘人、形狀各異的面包。
她推門進去。溫暖香甜的空氣撲面而來。一個系著白色圍裙、笑容和藹的中年女店員迎上來:“下午好,女士,需要點什么?”
沈清璃的目光貪婪地掃過貨架,最終落在一盤剛出爐、還散發著熱氣的牛角包上。那是店里最便宜的主食面包之一。她指著它,聲音依舊有些沙啞:“請給我……兩個牛角包。謝謝。”
“好的,兩個牛角包,一共16克朗。”女店員麻利地用紙袋裝好。
沈清璃從口袋里摸出錢,仔細數出16克朗,遞給店員。接過那溫熱的紙袋,面包的香氣瞬間鉆入鼻腔,讓她胃里一陣痙攣般的抽動。
“謝謝惠顧!”女店員笑容依舊。
沈清璃抱著紙袋和空紙盒,幾乎是跑著離開了面包店溫暖的燈光,重新投入寒冷的街道。她找到一個背風的公交站臺長椅坐下,迫不及待地打開紙袋。
溫熱的牛角包散發著誘人的黃油和面粉的香氣。她拿起一個,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松軟的面包,微咸的黃油,久違的食物充實感瞬間填滿了口腔。她顧不得形象,大口咀嚼著,噎得直翻白眼,連忙擰開那瓶冰冷的礦泉水灌下去。
冰冷的液體混合著粗糙的面包滑進食道,帶來一種奇異的滿足感,暫時壓下了胃里的空虛和惡心。
她一口氣吃掉了兩個面包,喝了大半瓶水。胃里沉甸甸的,不再火燒火燎。冰冷的身體似乎也因為這食物的熱量而恢復了一絲暖意。
她靠在冰冷的長椅背上,長長地、疲憊地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口袋里,賣掉顏料換來的錢,只剩下薄薄的一小沓。空蕩蕩的硬紙盒放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像一個被丟棄的軀殼。
活下去的第一步,她做到了。用最慘烈的方式,賣掉了一部分自己。
暮色四合,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在寒風中搖曳。沈清璃抱著那個空紙盒,一步一步,朝著那棟冰冷、散發著霉味的公寓樓走去。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回到閣樓,插上那個舊電暖器,微弱的暖風在冰冷的空氣中艱難地擴散。她坐在吱呀作響的床邊,從空紙盒里,拿出了那幾支畫筆——這是她唯一保留下來的東西。顏料沒有了,但畫筆還在。
她拿起一支筆,指尖輕輕摩挲著光滑的筆桿,眼神空洞地望著斑駁脫落的墻壁。腹中,那個微弱的存在似乎也安靜了下來。
活下去。
然后呢?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爬上心頭。
畫。
她還能畫。
沒有顏料,她還能畫什么?
她的目光,緩緩移向墻角那個散發著異味的垃圾桶,還有地上那個油膩的、被瑪塔隨手丟棄的橡膠圈……最終,落在了自己蒼白的手上。
一個近乎瘋狂的想法,在她死寂的眼底,燃起一絲微弱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