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細陰冷的宣旨聲,如同淬了冰的毒針,穿透層層院墻,狠狠扎進內室每一個人的耳膜。空氣瞬間凝滯,連呼吸都帶著冰碴。
林如海的臉色已經從慘白轉向一種瀕死的青灰,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猛地一跺腳,幾乎是咆哮著催促:“快!快扶小姐出去!快啊!”聲音里的恐懼和焦灼幾乎要溢出來。小丫鬟和婆子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架起我,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我往外弄。每挪動一步,左肩下方被“蝕骨青”侵蝕的傷口和背上未愈的鞭傷都傳來鉆心刺骨的劇痛,冷汗瞬間浸透了剛換上的妃色衣衫,眼前金星亂冒,視野邊緣開始發黑。
“父親……”我虛弱地喘息著,想說什么,卻被一陣劇烈的嗆咳打斷,喉頭涌上腥甜。
林如海根本沒聽,或者說,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將到來的風暴上。他胡亂地幫我理了一下衣襟,眼神死死盯著門口,嘴唇無聲地開合,反復念叨著那兩句話:“不慎落水……一概不知……不慎落水……一概不知……”像是在進行最后的自我催眠和演練。
通往正廳的回廊變得無比漫長。深秋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更添幾分蕭瑟肅殺。沿途遇到的仆役全都面無人色,遠遠地就匍匐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喘。整個相府籠罩在一種末日降臨般的死寂里,只有我壓抑的痛呼和幾人凌亂急促的腳步聲在空蕩的回廊間回響。
終于,踏入了正廳的門檻。
一股更加沉重的、混合著檀香和某種冰冷威壓的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
廳內燈火通明,卻驅不散那股寒意。上首主位空著,那是主人林如海的位置,此刻卻無人敢坐。主位右下首,端坐著一個身著深紫色蟒袍、面白無須的中年宦官。他身形微胖,臉上帶著一種常年養尊處優形成的細膩紅潤,但那雙細長的眼睛卻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陰鷙,沒有絲毫溫度。他便是鳳藻宮大總管——王德全,皇后身邊最得力的爪牙之一。
王德全身后,肅立著四名同樣面無表情、氣息沉凝的小太監,如同四尊沒有生命的石雕。
林如海幾乎是踉蹌著搶前一步,深深躬身,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下官林如海,恭迎王公公!小女……小女林曉曉帶病接旨,禮數不周之處,萬望公公海涵!”姿態放得極低,卑微到了塵埃里。
我強撐著劇痛和眩暈,在小丫鬟和婆子的攙扶下,艱難地屈膝跪下。膝蓋接觸到冰冷的金磚地面,又是一陣鉆心的疼,讓我眼前一黑,差點直接栽倒。
王德全慢條斯理地端起手邊的茶盞,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眼皮都沒抬一下。那細微的瓷器刮擦聲,在死寂的大廳里顯得格外刺耳,如同鈍刀子割在人心上。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才放下茶盞,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終于落在了我身上。
那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挑剔和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視線在我慘白的臉、因疼痛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和被厚重衣衫包裹的左肩處停留了片刻,細長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林大小姐,”王德全開口了,聲音尖細平緩,卻字字如冰珠落地,帶著刺骨的寒意,“氣色……不大好啊?這深秋落水的滋味,想必是刻骨銘心吧?”
來了!第一句話,就直指“落水”!他在逼我親口承認這個“意外”!
我咬緊牙關,壓下喉頭的腥甜和身體的劇痛,按照父親的叮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虛弱但清晰:“回公公……是……是臣女不慎……失足落水……驚擾了佛門清凈……臣女……罪該萬死……”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額頭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不慎?失足?”王德全拖長了調子,尾音微微上揚,帶著濃重的質疑。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毒蛇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靈魂深處,“林大小姐,這話……你自己信嗎?靈犀寺后山,那地方幽靜得很,怎么就那么巧,你落水的時候,蘇御史家那位清高的千金小姐,也恰好就在湖邊?還那么巧……你撲過去推開了她?更巧的是……偏偏就有刺客,在那個時候放了一支淬了劇毒的冷箭?”
他的語速不快,聲音也不大,但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向要害。廳內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連呼吸都變得無比困難。林如海的身體晃了晃,臉色慘白如金紙。
“臣女……不知……”我艱難地搖頭,身體因為劇痛和巨大的壓力而微微顫抖,“臣女落水后……驚慌失措……嗆了水……只覺有人推了臣女一把……后來……后來發生了什么……臣女……真的不知……那箭……更是……更是全然不知情……”我死死咬住“不知”二字,這是父親給我劃下的唯一生路。
“不知?”王德全嘴角勾起一個極其陰冷的弧度,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幾!
“啪!”
一聲巨響!震得整個大廳嗡嗡作響!茶盞跳起又落下,茶水四濺!
“好一個‘不知’!”王德全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梟啼鳴,充滿了凌厲的殺氣,“林曉曉!你當皇后娘娘是傻子嗎?還是當這滿朝文武都是瞎子?你當眾掌摑太子,已是罪不容誅!陛下和娘娘念及舊情,念及林相為國操勞,才網開一面,只讓相爺閉門思過!你倒好!不思悔改!竟敢在佛門圣地再次生事!卷入刺殺漩渦!還重傷瀕死?你這‘傷’,是真是假?你這‘不知’,是裝傻充愣,還是……欲蓋彌彰?!”
他猛地站起身,紫蟒袍無風自動,一股屬于上位宦官的、混合著血腥氣的陰冷威壓如同實質般擴散開來,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他幾步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我,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隨時可以碾死的螻蟻。
“說!是誰指使的你?你接近蘇清瑤,替她擋箭,究竟意欲何為?是想博取她的信任?還是想借此攀咬太子殿下?或者……”他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陰森,“你想攪亂這京城的天?!”
“臣女……冤枉!”巨大的恐懼和肩背的劇痛讓我幾乎暈厥,我只能死死咬住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破碎,“臣女……對天發誓……絕無……此心!落水是意外……擋箭……更是……更是情急之下……本能……臣女……真的……不知情!”冷汗已經浸透了后背,和傷口滲出的血水混在一起,帶來一陣陣粘膩冰冷的觸感。
“本能?好一個冠冕堂皇的‘本能’!”王德全厲聲呵斥,顯然對這個答案極其不滿。他猛地一甩袍袖,轉身對著林如海,聲音冰冷如鐵:“林相!你教的好女兒!事到如今,還在這里巧言令色,推諉搪塞!你是覺得皇后娘娘的懿旨,是兒戲嗎?!”
林如海“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王公公息怒!下官教女無方,罪該萬死!小女……小女所言句句屬實!她自幼嬌生慣養,行事魯莽,但絕無膽量卷入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那日之事,定是……定是有人暗中作祟!求公公明察!求皇后娘娘明鑒啊!”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的懇求。
王德全冷冷地看著匍匐在地的父女二人,如同看著兩條在砧板上掙扎的魚。大廳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林如海壓抑的抽氣聲和我粗重痛苦的喘息。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王德全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起,似乎在權衡著什么。他那冰冷的視線在我慘無人色的臉和顫抖的身體上反復逡巡,最終,停留在我被厚厚衣衫遮掩的左肩處,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卻又無比清晰的……貪婪?
他緩緩地、重新坐回了椅子上,端起那杯被打翻了一半的茶,用指尖沾了點茶水,慢條斯理地彈了彈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那副姿態,仿佛剛才的雷霆震怒從未發生過。
“罷了。”他再次開口,聲音恢復了那種尖細平緩,卻比剛才的厲聲呵斥更讓人心頭發寒,“林大小姐既然傷得如此‘重’,又口口聲聲‘不知情’,皇后娘娘仁德寬厚,念在你父親多年為朝廷效力的份上,暫且……就不深究了。”
林如海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劫后余生般的光芒,連磕頭道:“謝皇后娘娘恩典!謝公公!謝公公!”
我也愣住了。不深究了?就這樣……過關了?這轉變來得太過突兀,反而讓我心頭警鈴大作!皇后的懿旨,怎么可能如此輕易放過?這王德全,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果然!
王德全話鋒一轉,嘴角又勾起那抹陰冷的弧度:“不過嘛……”他拉長了聲音,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繞上我,“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林大小姐先是當眾失儀,掌掲儲君,后又于佛門惹出禍端,重傷瀕死,引得朝野非議,人心惶惶。此等行徑,若不加以懲戒,何以正宮闈?何以儆效尤?”
他頓了頓,欣賞著林如海臉上剛剛升起的希望瞬間凝固、碎裂的表情,慢悠悠地繼續道:“皇后娘娘有旨:林氏曉曉,言行無狀,屢犯天威,本應嚴懲。念其身負重傷,其父林如海尚知請罪,特開恩典——著其傷愈之后,即刻前往鳳藻宮,于皇后娘娘座下,執‘浣衣婢’之役三月!以儆效尤,滌蕩心性!林相,接旨吧!”
轟——!
如同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開!
浣衣婢!去鳳藻宮!在皇后眼皮子底下做最低賤的粗使婢女!三個月!
這哪里是什么開恩?這分明是鈍刀子割肉!是殺人誅心!是把我這只“螻蟻”放在砧板上慢慢凌遲!皇后是要把我放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隨時隨地可以拿捏、折磨、甚至悄無聲息地“處理”掉!更可怕的是,鳳藻宮是什么地方?那是后宮權力的核心漩渦!我一個聲名狼藉、得罪了太子、又“救”了蘇清瑤的相府嫡女被扔進去做最低賤的奴婢,無異于羊入虎口,會被里面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太監宮女活活撕碎!
林如海如遭雷擊,整個人癱軟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所有的政治智慧,在皇后這赤裸裸的、帶著極致羞辱的懿旨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怎么?林相,對娘娘的恩典……有異議?”王德全的聲音陰惻惻地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威脅。
“臣……臣……”林如海喉頭滾動,巨大的屈辱和恐懼讓他幾乎窒息,最終,他重重地將額頭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臣……林如海……領旨……謝恩……”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無盡的絕望。
“林大小姐呢?”王德全的目光轉向我,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凍結了。肩膀的劇痛和蝕骨青帶來的冰冷麻痹感交織著洶涌的屈辱和憤怒,沖擊著我的理智。去鳳藻宮做浣衣婢?那和直接賜死有什么區別?不,甚至比死更屈辱!
我猛地抬起頭,對上王德全那雙毒蛇般的眼睛。胸腔里一股暴戾的反抗之氣直沖頭頂!去他媽的皇后!去他媽的懿旨!老娘……
【喵!冷靜!宿主!】墨那帶著一絲急切的慵懶貓腔,如同冰水般瞬間澆滅了我即將爆發的怒火,【現在發作,死路一條!‘蝕骨青’未解,相府被盯死!隱忍!活下去才有翻盤的可能!記住‘雪魄蓮’!】
墨的聲音像一盆冰水,瞬間讓我沸騰的血液冷卻下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疼痛,勉強維持著最后一絲清明。我看到了林如海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絕望和哀求,看到了王德全眼底那毫不掩飾的、等著我反抗然后名正言順處置我的惡意。
活下去……翻盤……雪魄蓮……
這幾個詞在混亂的腦海中艱難地串聯起來。
我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刮過喉嚨。用盡全身的力氣,壓下所有的不甘和屈辱,我深深地、深深地俯下身去,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
“罪女……林曉曉……”聲音嘶啞,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卻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廳中,“……領旨……謝……皇后娘娘……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