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那沉悶的撞擊聲仿佛不是來自體外,而是從靈魂深處炸響。屈辱、憤怒、以及蝕骨青帶來的冰冷麻痹感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死死勒緊心臟,每一次跳動都伴隨著撕裂般的鈍痛。喉嚨里翻涌的血腥味被強行咽下,只余下滿口苦澀的鐵銹氣。
“罪女……林曉曉……領旨……謝……皇后娘娘……恩典……”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靈魂被碾碎的顫音。伏在地上,我能感受到金磚透骨的涼意順著膝蓋和額頭蔓延全身,與左肩下方那團陰魂不散的蝕骨青寒毒遙相呼應,幾乎要將我凍僵。
“嗯,識時務便好。”王德全那尖細陰冷的聲音從頭頂飄落,帶著一絲施舍般的滿意和毫不掩飾的輕蔑。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紫蟒袍的下擺拂過我的頭頂,如同毒蛇冰冷的鱗片掃過。“林相,好生看管令嬡,莫要再節外生枝。待林大小姐‘傷愈’,自有鳳藻宮的人來接。咱家,這就回宮復命了。”
腳步聲遠去,帶著四個石雕般的太監,那股令人窒息的陰冷威壓也隨之消散。然而,正廳里彌漫的絕望和死寂卻更加濃重,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曉曉!我的兒啊!”林如海幾乎是撲了過來,老淚縱橫,顫抖著手想扶我,卻又怕碰到我的傷口,動作笨拙而倉惶。他臉上的絕望和痛心幾乎要溢出來,“是為父無能!是為父護不住你啊!鳳藻宮……那是龍潭虎穴!你……你這身子……”他看著我被冷汗和血水浸透的衣衫,看著我不停顫抖的身體,后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化作一聲聲悲愴壓抑的嗚咽。
劇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眼前陣陣發黑。小丫鬟和婆子哭著將我架起,幾乎是半抱著拖回了內室。重新躺回那張熟悉的拔步床,身體接觸到柔軟的錦被,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懈一絲,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和更清晰的痛楚。
“出去……都出去……”我虛弱地揮了揮手,聲音氣若游絲。我需要安靜,需要獨自消化這幾乎將人壓垮的噩耗。
林如海還想說什么,但看著我緊閉雙眼、慘白如紙的臉,終究只是重重嘆了口氣,一步三回頭地帶著人退了出去。沉重的門扉合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
房間里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嗶剝聲和我粗重壓抑的喘息。
陰影里,一道優雅的黑色身影悄無聲息地躍上床榻,蹲坐在我枕邊。墨那雙翡翠般的貓眼在昏暗光線下重新亮起非自然的幽光,分叉的金屬尾巴尖輕輕擺動。
【喵,滋味如何?】慵懶的貓腔在腦海里響起,帶著一絲事不關己的戲謔,【鳳藻宮的浣衣婢?那位皇后娘娘,果然是個狠角色。這鈍刀子割肉的功夫,爐火純青。】
“閉嘴……”我連睜眼的力氣都快沒了,意識在劇痛和冰冷的雙重夾擊下搖搖欲墜,“雪魄蓮……告訴我……雪魄蓮到底在哪里?”這成了支撐我殘存意識的唯一稻草。只有解了蝕骨青,恢復力量,才有一線掙扎的生機。否則,拖著這殘破之軀入宮,就是自尋死路。
墨優雅地舔了舔前爪:【急什么?‘蝕骨青’雖然麻煩,但一時半會兒也要不了你的命。它最大的作用,是讓你時時刻刻活在痛苦和虛弱里,消磨意志,方便某些人拿捏。至于雪魄蓮……】它頓了頓,貓眼里數據流的光芒微微閃爍,【極北苦寒之地,萬丈冰崖之巔,吸收月華精粹而生。百年發芽,百年開花,花如冰晶,蓮心一點朱紅,異香撲鼻。此物至陰至寒,卻又蘊含一絲極陽生機,正是‘蝕骨青’這類陰寒奇毒的克星。】
萬丈冰崖?百年開花?這描述聽起來就遙不可及,更遑論我現在被禁足府中,即將入宮為奴!一股更深的絕望涌上心頭。
【不過嘛,】墨的語調忽然帶上了一點奇異的轉折,【這玩意兒雖然生長在苦寒之地,但也并非完全與世隔絕。總有些不怕死、或者有特殊門路的‘采藥人’,會鋌而走險,深入絕域,只為尋得這一株價值連城的救命仙草。京城最大的黑市‘鬼蜮’,偶爾……也會有它的消息流出,當然,價格嘛,足以讓一個三品大員傾家蕩產。】
黑市?鬼蜮?一絲微弱的光芒在絕望的黑暗中閃現。只要有一絲希望,就不能放棄!
【喵,友情提示,】墨的聲音帶著一絲幸災樂禍,【你現在的積分是-50。就算鬼蜮真有雪魄蓮的消息,你也買不起。而且,你的身體狀況,毒素濃度正在緩慢上升,雖然被藥物壓制,但疼痛閾值會持續降低,傷口愈合速度只有正常的三分之一。簡單說,你會越來越痛,越來越弱,直到……變成皇后砧板上的一塊毫無反抗之力的肉。】
墨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入我每一寸痛覺神經。左肩下方的傷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撕扯,蝕骨青的寒毒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在骨髓里鉆動,背上的鞭傷也火辣辣地灼燒著。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粘膩冰冷。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才勉強抑制住痛苦的呻吟。
“積分……怎么賺?”我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負分,身體惡化,前有狼后有虎,這局面簡直糟透了!
【喵,這是個好問題。】墨的尾巴愉悅地甩了甩,【舊系統崩壞,任務邏輯失效。新的積分獲取規則……需要基于當前世界線的‘變量’和你的‘生存/探索行為’來重新定義。比如……】它歪著頭,翡翠貓眼鎖定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臉,【承受并忍耐‘蝕骨青’帶來的痛苦峰值,每成功度過一次,或許能獎勵1點‘堅韌積分’?又或者……】
它的話音未落,左肩傷處猛地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如同被無數燒紅鐵釬同時貫穿攪動的劇痛!蝕骨青的毒性似乎在這一刻被徹底引爆!我眼前猛地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痛苦嗚咽!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間將身下的被褥浸濕一大片!
【哦,看來峰值來了。】墨的聲音平靜無波,像個冷漠的觀察者,【挺住,宿主。熬過去,也許就有1分呢?】
這該死的貓!我恨不得把它揪過來掐死!但劇烈的痛苦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氣,只能像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張大嘴喘息,手指死死攥緊被褥,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蝕骨青的寒毒混合著傷口撕裂的灼痛,在身體里瘋狂肆虐,幾乎要將我的意識徹底撕碎。
不知過了多久,那陣足以讓人發瘋的劇痛才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留下的是虛脫般的疲憊和更深的冰冷。我癱軟在床上,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滴。】腦海里響起一聲輕微的提示音,【檢測到宿主成功承受一次‘蝕骨青’劇痛峰值(強度:中度)。獎勵‘堅韌積分’:+1。當前積分:-49。】
1分!用半條命換來的1分!杯水車薪!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幾乎將我淹沒。
【看,有付出就有回報。】墨的語氣依舊慵懶,【雖然少了點,但蚊子腿也是肉。而且,】它話鋒一轉,【我剛剛在你劇痛時,順便深度掃描了一下你體內的毒素分布和身體損傷情況。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好消息?我連眼皮都不想抬了。
【‘蝕骨青’的寒毒正在緩慢侵蝕你的心脈。雖然速度很慢,但如果不盡快清除,最多一年,你的心臟就會徹底被寒毒凍結、脆化。屆時,別說浣衣婢,一陣稍大的風,都可能讓你心脈崩裂,一命嗚呼。】墨的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今天的天氣。
一年……心臟凍結……我猛地睜開眼,瞳孔收縮。皇后的三個月“懲戒”還沒開始,體內卻埋下了一顆更致命的定時炸彈!這哪里是好消息?分明是催命符!
“墨!”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喊出它的名字,聲音嘶啞,“你到底是幫我還是咒我?!”
【喵,我只是陳述事實。】墨無辜地舔了舔爪子,【讓你認清現實的嚴峻性。現在,除了雪魄蓮,你還需要盡快弄到一種叫‘火陽草’的輔藥,年份越高越好。它性烈如火,能暫時護住你的心脈,延緩寒毒侵蝕的速度,也能在拔除寒毒時,保護你的心脈不被雪魄蓮的極寒之力反傷。京城幾家大藥鋪,比如‘百草堂’、‘回春閣’,偶爾會有少量存貨,不過價格同樣不菲。以你現在的財力……】
它的話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丞相府看似煊赫,但林如海為官清正,又剛被罰俸閉門,府庫只怕也捉襟見肘。而我這個聲名狼藉的大小姐,更是身無長物。
錢!藥!雪魄蓮的消息!每一個都是橫亙在眼前的巨大難題。鳳藻宮的陰影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體內的毒又步步緊逼。前所未有的壓力幾乎要將我壓垮。
接下來的日子,在疼痛、煎熬和對未來的絕望中緩慢流逝。墨像個最嚴苛的監工,在我每一次被蝕骨青折磨得死去活來時,都會“適時”地提醒我積分+1(雖然依舊是杯水車薪的負分),并“好心”地同步毒素侵蝕心脈的進度條。府醫每日來診脈換藥,但面對蝕骨青,他也只能搖頭嘆息,開些溫補壓制之藥,效果聊勝于無。
林如海來過幾次,每次都憔悴一分,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長長嘆息,叮囑我安心養傷。相府上下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仆役們走路都踮著腳尖,生怕觸怒霉頭。
身體的傷在藥物和靜養下,表面看起來在緩慢愈合,鞭傷結了深褐色的痂,肩上的箭傷也不再滲血,但內里的虛弱和蝕骨青帶來的冰冷刺痛感卻如影隨形。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在流逝,手腳時常發冷發麻,稍微活動便氣喘吁吁。
這天午后,難得的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帶來一絲暖意。我靠在厚厚的引枕上,小口喝著溫熱的參湯,試圖驅散骨子里的寒意。墨蜷縮在窗臺的陽光里,黑亮的皮毛泛著油光,慵懶地打著盹,分叉的尾巴尖偶爾無意識地擺動一下。
【喵,毒素濃度暫時穩定。心脈侵蝕進度:1.3%。】它例行公事般在腦海里匯報,【建議:嘗試進行輕微肢體活動,促進氣血循環,對抗寒毒僵化。】
我試著動了動手指,一陣酸麻無力。剛想撐著坐起來活動一下——
“大小姐!”門外突然傳來小丫鬟刻意壓低、卻難掩驚惶的聲音,“蘇……蘇小姐來了!就在前廳!說是……說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前來探病!”
噗!
一口參湯嗆進了氣管!我劇烈地咳嗽起來,牽扯到肩傷,疼得眼前發黑!
蘇清瑤?!奉皇后懿旨探病?!這唱的是哪一出?!
墨瞬間睜開了翡翠貓眼,慵懶一掃而空,閃爍著警惕和審視的光芒:【皇后的人?有意思。看來那位的‘恩典’,還帶后續節目。】
“咳咳……她一個人?”我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啞聲問道。
“是!就帶了一個貼身丫鬟!看著……挺平靜的。”小丫鬟的聲音依舊帶著恐懼,顯然對這位“禍源”小姐心有余悸。
平靜?蘇清瑤的“平靜”,往往意味著更深不可測的暗流。皇后讓她來?是試探?是監視?還是……新的圈套?
“請……請她進來。”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翻涌的氣血和混亂的思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倒要看看,這位清冷孤高的真女主,奉著皇后的旨意,要如何“探”我這個聲名狼藉的惡毒女配的“病”。
墨輕盈地跳下窗臺,悄無聲息地溜到了拔步床內側最深的陰影里,翡翠色的貓眼如同兩點幽綠的鬼火,牢牢鎖定門口方向。
很快,輕盈而平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門被輕輕推開。
一股極其清冽干凈的、帶著淡淡草藥苦澀的氣息,瞬間驅散了房間里濃郁的湯藥味,如同山間清泉注入渾濁的池塘。
蘇清瑤走了進來。
她依舊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衣裙,料子似乎比上次在靈犀寺時稍好一些,但依舊素雅。烏黑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綰起,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她手里提著一個精巧的紫竹食盒。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平靜無波,如同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
她的目光在房間里掃視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依舊清澈,卻帶著一種穿透力,仿佛能看穿我強裝的鎮定和虛弱表象下翻騰的痛楚與戒備。
“林小姐。”她微微頷首,聲音清泠泠的,如同玉磬相擊,平靜得不帶一絲漣漪,“皇后娘娘聽聞林小姐傷勢反復,憂心不已,特命清瑤前來探望。娘娘有言,望林小姐安心靜養,待身子大安,再行入宮‘侍奉’不遲。”她特意在“侍奉”二字上,微微加重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語調,如同冰面下暗藏的鋒刃。
果然是皇后的旨意!這哪里是探望?分明是敲打!是提醒我那“浣衣婢”的身份逃不掉!
“勞……皇后娘娘掛心,罪女愧不敢當。”我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冷意,聲音虛弱,“也……多謝蘇小姐……辛苦走這一趟。”我刻意強調了“辛苦”二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蘇清瑤似乎并未聽出,或者并不在意。她緩步走到床邊不遠處的圓桌旁,將手中的紫竹食盒輕輕放下,動作從容優雅。
“些許心意,是娘娘賞賜的御膳房點心,還有幾味溫補的藥材。”她打開食盒蓋子,一股清甜的糕點香氣混合著藥香飄散出來。點心做得極其精致,藥包上甚至蓋著鳳藻宮的印戳。皇后的“恩賜”,帶著不容拒絕的威壓。
“娘娘恩典,罪女……感激涕零。”我繼續說著言不由衷的套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蘇清瑤那雙放在食盒上的手吸引。手指纖長白皙,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泛著健康的粉色光澤。這是一雙適合撫琴、作畫、執筆的手,帶著一種不染塵埃的清貴。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觀察我的氣色。然后,她的視線,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緩緩移向我被厚厚衣衫包裹的左肩,以及……我因虛弱和疼痛而微微蜷縮的身體。
空氣似乎凝固了。房間里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微響和我壓抑的呼吸聲。
墨在陰影里屏住了呼吸。
蘇清瑤櫻唇微啟,清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問出了一個石破天驚、卻又在情理之中的問題:
“林小姐,靈犀寺那支箭……真的是沖我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