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潑灑下來,將白日里被鐵蹄踐踏過的相府徹底吞沒。風穿過破碎的門窗縫隙,嗚咽著,卷起地上殘留的木屑塵埃,帶來深秋刺骨的寒意。這寒意穿透錦被,鉆進骨髓,與我左肩下方那團名為“蝕骨青”的陰毒寒氣里應外合,啃噬著每一寸血肉。
我蜷縮在拔步床的最深處,厚重的錦衾裹著單薄顫抖的身軀,卻絲毫驅不散那從五臟六腑滲出的冰冷。冷汗早已浸透里衣,濕冷地貼在皮膚上,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牽扯著肩胛處被寒毒侵蝕的傷口,帶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如同冰針反復穿刺的銳痛。呼吸變得艱難而短促,每一次吸氣,冰冷的空氣都像帶著細小的冰碴,刮過灼痛的喉管。
意識在劇痛與寒冷的夾縫中沉浮,昏沉如墜冰窟。然而,就在這混沌的黑暗深處,一點微弱的、截然不同的“東西”,正被蝕骨青那極致的陰寒反復淬煉、打磨,漸漸顯露出輪廓。
它蟄伏在骨髓深處,藏匿于破碎的經絡之間。并非實體,而是一種“意”。一種冰冷、堅硬、帶著無盡鋒銳與寂滅氣息的“意”。它像深埋凍土萬載的玄冰,又像被遺忘在九幽之下的神兵碎片,此刻被蝕骨青的陰毒強行喚醒,散發出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脈動。每一次蝕骨青的寒流肆虐而過,都仿佛在鍛打著這無形的“意”,讓它更加凝練,更加……渴望破鞘而出!
【喵…宿主!穩住心神!】墨帶著一絲驚疑的貓腔在腦海響起,它蜷縮在我頸窩,小小的身體傳遞著微弱的暖意,翡翠貓眼在黑暗中閃爍著凝重的幽光,【掃描到異常能量波動!在你心脈附近!很微弱…但本質…極其鋒銳古老!與‘蝕骨青’的陰寒形成詭異共鳴!它在…吸收寒毒?!】
吸收寒毒?!
我混沌的意識被這信息刺得一個激靈。劇痛似乎都因這突如其來的發現而停滯了一瞬。那是什么?原主林曉曉體內怎會藏有這種東西?
【初步分析…這能量波動形態…高度疑似…某種被封印的‘武道真意’!而且是…極寒屬性的劍意!】墨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冰魄’?‘玄霜’?資料庫匹配度不足…但能確定,這縷真意等級極高!遠超凡俗!它被蝕骨青的至陰寒毒刺激,正在緩慢蘇醒!宿主!嘗試去‘感受’它!引導它!這可能是你對抗寒毒、甚至…反殺的關鍵!】
武道真意?冰寒屬性的劍意?!
巨大的荒謬感沖擊著我。林曉曉,那個驕縱跋扈、不通武藝的相府大小姐?她體內竟封印著如此恐怖的東西?是她母親的遺澤?還是……某種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可怕身世?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疑慮。我強迫自己忽略蝕骨青帶來的無盡痛苦,將殘存的所有精神凝聚成一絲微弱的觸角,艱難地探向心脈附近那冰冷鋒銳的源頭。
冷!
比蝕骨青更純粹的冷!
并非凍結血肉的陰寒,而是一種洞徹靈魂、斬滅萬物的寂滅之寒!意識觸碰到它的瞬間,仿佛墜入無垠的冰原,耳邊是萬載寒風永恒的呼嘯,眼前是凍結了時間與空間的蒼茫死寂。在那片寂滅的中心,懸浮著一柄無形的“劍”。它沒有實體,只有一道凝練到極致的“意”——冰冷、孤高、鋒銳無匹!僅僅是“看”著它,靈魂都仿佛要被割裂!
它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窺探。那寂滅的劍意微微一顫,一股微弱卻無比精純的寒流從中析出,并非攻擊,反而如同涓涓細流,主動匯入我體內肆虐的蝕骨青寒毒之中!
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原本狂暴肆虐、如同跗骨之蛆的蝕骨青寒毒,在接觸到這縷精純劍意析出的寒流時,竟如同雪遇驕陽,瞬間被“馴服”了一部分!狂暴的毒性被剝離、中和,化作更加精純、卻不再具備侵蝕破壞力的冰寒能量,緩緩融入我的經絡骨骼!
左肩下方那如同被無數冰針攢刺的劇痛,竟奇跡般地…減輕了一絲!雖然蝕骨青的根源仍在,寒毒的總量并未減少,但這股被“馴化”的寒流,如同在狂暴的洪流中開辟了一條支渠,大大緩解了心脈承受的壓力!那深入骨髓的冰冷麻痹感,也似乎被這精純的冰寒滌蕩,變得……更加“清晰”,甚至帶上了一絲掌控的錯覺?
【滴!心脈侵蝕速率下降0.3%!寒毒應激反應指數顯著降低!宿主!有效!快!繼續引導那劍意!】墨驚喜的提示音如同天籟!
我心中狂震!顧不上探究這詭異劍意的來歷,全力集中精神,如同在萬丈懸崖上走鋼絲,小心翼翼地“討好”著那縷寂滅的劍意。精神觸角傳遞著卑微的祈求與生存的渴望,試圖引導它析出更多能“馴化”寒毒的精純寒流。
這過程極其耗費心神,如同用一根蛛絲去牽引一座冰山。每一次成功的引導,都伴隨著靈魂被冰刃刮過的戰栗感。但效果也是立竿見影!蝕骨青帶來的痛苦如同退潮般緩緩減弱,雖然依舊冰冷刺骨,卻不再是那種能將人逼瘋的折磨。一股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力量感,如同被冰水淬煉過的鋼針,正從麻木的四肢百骸中悄然滋生。
就在我沉浸在這痛苦與希望交織的奇異狀態時——
吱呀。
一聲輕微到幾乎不可聞的門軸轉動聲響起。不是被粗暴踹開,而是帶著一種刻意的、鬼祟的輕柔。
一股濃烈的、廉價的脂粉香氣混合著某種劣質熏香的味道,伴隨著深秋的夜風,幽幽地飄了進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小丫鬟!她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清香!也不是林如海!這股味道……是二房那個慣會逢迎、心思活絡的管事嬤嬤——王嬤嬤!
墨瞬間炸毛!小小的身體弓起,翡翠貓眼在黑暗中亮得駭人,死死盯住房門方向,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呼嚕聲。
一個臃腫的身影,如同黑暗中蠕動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又迅速反手掩上門。來人果然是王嬤嬤!她穿著深褐色比甲,發髻梳得油光水滑,插著一根俗氣的鎏金簪子。那張保養得宜卻透著市儈精明的臉上,此刻堆滿了夸張的擔憂和諂媚的笑容,眼底深處卻閃爍著掩飾不住的貪婪和窺探。
“哎喲喂!我的大小姐!您可遭了大罪了!”她捏著嗓子,聲音尖細做作,快步走到床邊,手里還提著一個蓋著藍布的小籃子。“白日里那些殺千刀的兵痞子,真真是要嚇死個人!老奴這心啊,一直揪著,好不容易捱到夜深人靜,趕緊來看看您!給您帶了點壓驚的參湯,是二夫人特意吩咐小廚房熬的,上好的老山參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放下籃子,那雙精明的眼睛卻如同探照燈般,飛快地掃視著房間——掃過滿地狼藉的碎瓷和散落的首飾,掃過墻角被翻倒的矮柜,最后……如同毒蛇的信子,精準地舔舐過博古架最上層——那個在混亂中依舊被小心供奉著的、蓋著明黃綢緞的紫竹食盒!
她的目光在食盒上停留了足足兩息,瞳孔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熾熱和了然,隨即又迅速掩飾下去,換上一副更加悲天憫人的表情看向我。
“大小姐,您這臉色…白得嚇人!可千萬要保重身子骨啊!”她假惺惺地伸出手,那帶著厚繭、沾染著油膩的胖手,竟直接朝我裹著厚厚紗布的左肩探來!動作看似關切,指尖卻帶著一種試探的力道!“這傷…太醫怎么說?可還疼得厲害?讓老奴給您……”
“滾開!”
一聲冰冷刺骨、如同碎冰摩擦的叱喝,毫無預兆地從我口中迸發!
并非刻意偽裝,而是那縷被驚擾的寂滅劍意,因外界的惡意窺探和這油膩手掌的逼近,驟然迸發出一絲本能的、冰冷的怒意!這怒意瞬間沖垮了我強裝的虛弱,混合著蝕骨青被“馴化”后殘余的冰寒,以及靈魂深處對這老虔婆的極度厭惡,凝聚成一聲飽含殺氣的厲喝!
聲音不高,卻如同寒冬臘月里刮過荒原的第一縷朔風,帶著斬金斷玉的鋒銳和凍結靈魂的寒意!
王嬤嬤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臉上的諂媚笑容瞬間凍結、碎裂!她像被無形的冰錐刺中,渾身肥肉都肉眼可見地哆嗦了一下,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那雙精明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實的、如同見了鬼般的驚恐!
她感覺到的,絕不僅僅是一聲叱喝!而是一股瞬間籠罩全身的、冰冷刺骨的殺意!那殺意如同實質的刀鋒,刮過她的皮膚,讓她脖頸后的寒毛根根倒豎!仿佛下一瞬,那無形的刀刃就會割開她的喉嚨!
“大…大小姐…”王嬤嬤的聲音都變了調,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伸出的手觸電般縮了回去,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圓凳,發出哐當一聲響。她驚疑不定地看著床上依舊蜷縮著、臉色蒼白如紙的我,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困惑。
剛才那一瞬間的感覺…是錯覺嗎?這個只剩半條命的病秧子…怎么可能有如此可怕的…氣勢?
【喵!漂亮!】墨興奮地在腦海低呼,【劍意外泄!雖然只有一絲!但唬住這老虔婆足夠了!宿主,保持住!她現在嚇破膽了!】
我強壓下心脈處因劍意波動帶來的微顫和蝕骨青的余痛,抬起眼皮。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虛弱渙散,而是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冰冷、銳利、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警告,直直刺向王嬤嬤驚魂未定的臉。
“王嬤嬤…”我的聲音恢復了虛弱,卻像裹著冰渣,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在寂靜的夜里,“夜深了…我這里…不需要‘二嬸’的‘好意’…”
我的目光,如同有形的壓力,緩緩掃過她帶來的那個蓋著藍布的籃子,又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博古架上皇后的食盒,最后重新定格在她慘白的臉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回去…告訴‘讓你來的人’…”我刻意停頓,滿意地看著她瞳孔因恐懼而收縮,“我林曉曉…還沒死透…讓她…省省力氣…”
“有些‘心意’…我供著…是感念‘恩德’…”我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平靜,“但若有人…嫌我死得慢…想‘幫’一把…”
“呵…”一聲輕飄飄的冷笑,如同寒夜中飄落的冰晶,“那就…看看是她派來的狗腿子…命硬…還是我這‘將死之人’…骨頭更硬!”
最后幾個字,如同冰錐,狠狠扎進王嬤嬤的心窩!她渾身肥肉又是一顫,臉上的驚恐幾乎要溢出來!她聽懂了!她完全聽懂了!林曉曉不僅知道她是二夫人派來探聽虛實的,更是在赤裸裸地威脅!甚至…是在警告她背后的人!
“是…是…老奴…老奴這就走!這就走!”王嬤嬤再也繃不住,臉上的諂媚徹底碎裂,只剩下倉惶和恐懼,連籃子都顧不上拿,如同身后有惡鬼追趕,連滾爬爬、手腳并用地沖向房門,拉開門栓時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哐當一聲撞在門框上,也顧不得疼,肥胖的身影狼狽不堪地消失在門外的黑暗里。
房門被夜風帶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房間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我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以及窗外嗚咽的風聲。
墨輕輕蹭了蹭我的臉頰:【喵…宿主,你剛才…帥炸了。那老虔婆的魂兒都快嚇飛了。】
我緩緩閉上眼,感受著心脈處那縷寂滅劍意重新歸于沉寂,只留下絲絲縷縷被它“馴化”過的精純寒意在經絡中流轉,暫時壓制著蝕骨青的肆虐。力量感雖然微弱,卻無比真實。
“還不夠…”我低聲呢喃,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更深沉的冰冷,“這府里…鬼影重重…皇后、太子、二房…都想要我的命…”
【所以,赤陽髓,必須拿到!】墨的貓眼閃爍著堅定的光芒,【那是你暫時掌控這股劍意、爭取時間的關鍵!林如海那邊…應該快有消息了。】
仿佛為了印證墨的話,門外再次響起了腳步聲。這一次,沉穩、疲憊,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林如海推門而入。他換下了白日里被扯亂的官袍,穿著一身半舊的深青色常服,臉色依舊憔悴灰敗,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嚇人。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白日里的絕望和悲愴已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沉凝取代。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巴掌大小、看起來極其普通的靛藍色粗布荷包,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沒有看地上的狼藉,目光直接落在我臉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他似乎也察覺到了我身上那絲微弱卻迥異于前的冰冷氣息。
“父親…”我輕聲喚道。
林如海走到床邊,沒有多余的廢話,直接將那個粗布荷包塞進我冰涼的手心。荷包入手微沉,里面并非想象中沉甸甸的金錠,而是一疊厚實的、帶著特殊韌性和微涼觸感的……紙張?
“里面是五張‘匯通天下’的龍頭銀票,每張兩千兩,見票即兌,不記名。”林如海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這是為父…動用了你娘當年留下的最后一點體己,加上從你嫁妝里…拆兌出來的幾件最不起眼、但價值最高的古玉,連夜托了絕對信得過的老關系,在黑市上急兌出來的現銀票子。”他頓了頓,眼神復雜地看著我,“一萬兩…是極限了。再多,必然驚動外面那些眼睛。”
一萬兩!雖然離蘇清瑤所說的“萬金”還有些距離(通常萬金指代十萬兩白銀),但這已是林如海在絕境中能掏出的、最隱秘、最極限的救命錢!這薄薄一疊紙,承載著相府最后的希望,也背負著一旦暴露便萬劫不復的風險!
“錢有了…”林如海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和孤注一擲的狠厲,他俯下身,靠近我,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氣音,一字一句,如同在刀尖上刻字,“但怎么送到‘鬼手’錢三通手里?怎么把‘赤陽髓’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回來?曉曉…為父…無能為力了!這府里府外…全是眼線!一步踏錯…就是粉身碎骨!”
他將所有的難題,連同這沉重的銀票,一起壓在了我的肩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有擔憂,有決絕,更有一絲將命運交付出去的蒼涼。
我攥緊了手中微涼的荷包,粗糙的布料摩擦著掌心,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直接壓在了心尖。蝕骨青的寒毒在經絡中緩緩流淌,帶來刺骨的冰冷,但心脈深處那縷寂滅的劍意,卻如同被這巨大的壓力喚醒,再次散發出微弱卻無比堅定的冰冷脈動。
窗外,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往往蟄伏著破曉的契機。
我抬起眼,迎上林如海沉重而期待的目光,尚未完全褪去蒼白的唇邊,緩緩勾起一抹冰封般的弧度,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開迷霧的決然:
“父親…放心…”
“路…我已經…‘看’到了一條。”
我的目光,如同穿透了墻壁與夜色,遙遙鎖定了某個方向——那個藏在皇后“毒藥”內側的、指向“鬼蜮”深處的、屬于三足烏鴉的隱秘標記!
“只是這條路上…需要一只…能穿梭暗影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