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細(xì)陰柔、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穿透破碎的窗欞,精準(zhǔn)地刺入房間內(nèi)彌漫的血?dú)?、焦糊與冥府余燼之中。
“鳳藻宮掌事宮女春桃,奉皇后娘娘懿旨——”
“林氏曉曉,傷勢既已‘好轉(zhuǎn)’,即刻收拾行裝,隨咱家入宮——”
“娘娘座下,‘浣衣’之役,今日——當(dāng)值!”
每一個(gè)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在劫后余生的虛脫之上。傷勢“好轉(zhuǎn)”?好一個(gè)“好轉(zhuǎn)”!皇后的人,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禿鷲,在死士退散、墨重傷、我剛剛承受完赤陽髓焚身之痛、體內(nèi)冰火之力勉強(qiáng)維持著脆弱平衡的瞬間,便掐著點(diǎn)降臨了!
時(shí)機(jī)之精準(zhǔn),算計(jì)之狠毒,令人齒冷!
枕邊,墨蜷縮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左后腿的傷口因這突如其來的刺激又滲出暗紅的血珠。它翡翠般的貓眼勉強(qiáng)睜開一條縫,里面跳動著憤怒的幽火和深切的憂慮,傳遞著模糊的意識:【喵…毒婦…陰魂不散…小心…】隨即,那微弱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仿佛剛才的掙扎耗盡了它最后的氣力,小小的身體徹底陷入沉寂,只有極其微弱的呼吸證明它還活著。
我的心如同被那只無形的冰手再次攥緊!墨為了取回赤陽髓、為了救我,付出了慘重代價(jià)!而皇后,這個(gè)始作俑者,竟連片刻喘息的機(jī)會都不給!
院中,林如海手持尚方寶劍的身影猛地一僵。他臉上的怒火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又被一種更深的、近乎絕望的灰敗覆蓋。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想抗旨,想用手中的天子劍劈開這無恥的逼迫…但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那扇緊閉的、被慘白冰霜覆蓋的房門時(shí),所有的掙扎都化作了沉重的嘆息和深不見底的無力。皇后的懿旨,如同天羅地網(wǎng),早已將相府死死罩住。反抗?只會加速毀滅。
“臣…林如?!又肌崩县┫嗟穆曇羲粏∑扑?,如同被砂輪磨過。他緩緩垂下手中象征著無上權(quán)威、此刻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的寶劍,脊背佝僂下去,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支撐。
沉重的腳步聲靠近。房門被無聲地推開。
一個(gè)身著深青色宮裝、面容刻板如同石雕的宮女站在門口。她約莫三十許年紀(jì),身姿筆挺,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插著簡單的銀簪。臉上沒有任何脂粉,皮膚透著一種不見天日的蒼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那雙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沒有任何情緒波瀾,只有絕對的冰冷和漠然。她便是春桃,鳳藻宮掌事宮女,皇后最鋒利、最忠誠的爪牙之一。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掃過房間——掠過滿地狼藉的碎屑和散落的血跡(墨的),掠過博古架上供奉著的紫竹食盒(里面的“心意”早已被處理),最后,精準(zhǔn)地定格在床榻上。
我強(qiáng)撐著最后一絲力氣,靠著引枕坐起。赤陽髓帶來的焚身劇痛余韻未消,皮膚依舊滾燙,嘴唇干裂焦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血腥氣。冷汗浸透的里衣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單薄而虛弱的輪廓。臉色定然慘白如鬼,唯有那雙眼睛,在觸及春桃冰冷目光的剎那,強(qiáng)行凝聚起一絲屬于林曉曉的、最后的、帶著血性的倔強(qiáng)與冰冷。
春桃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足足三息,如同審視一件即將被送入熔爐的殘次品。她的視線滑過我被厚厚衣衫包裹的左肩(那里蝕骨青的劇痛雖被壓制,但赤陽髓的灼熱依舊清晰),最終落在我枕邊蜷縮不動、氣息奄奄的黑貓身上。
她的眉頭,極其細(xì)微地蹙了一下,快得幾乎無法捕捉。那枯井般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理解的…困惑?仿佛這只不起眼的黑貓,與她預(yù)想中的場景出現(xiàn)了某種偏差。但這困惑轉(zhuǎn)瞬即逝,重新被冰冷的漠然取代。
“林小姐,”春桃開口,聲音如同冰冷的玉石相互敲擊,沒有任何起伏,“奉娘娘口諭,念你重傷初愈,特賜軟轎一乘,免去繁禮。請即刻更衣,隨奴婢入宮。娘娘…在鳳藻宮,等著‘驗(yàn)看’您的傷勢?!?/p>
“驗(yàn)看”二字,被她咬得極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她身后的陰影里,兩個(gè)同樣面無表情、氣息沉凝的小太監(jiān)抬著一乘極其簡樸、沒有任何裝飾的青布小轎,如同抬著一具棺槨,無聲地停在那里。
沒有選擇。沒有余地。
“罪女…領(lǐng)旨。”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gè)字都帶著灼痛的摩擦感。目光卻越過春桃冰冷的肩膀,投向院中如同瞬間蒼老了十歲的林如海。
父女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他的眼中是翻江倒海的痛楚、無力回天的絕望,還有一絲…深埋的、如同即將熄滅灰燼般的期冀。
我的眼中是強(qiáng)行壓下的滔天恨意、被冰火淬煉過的決絕,以及無聲的告別。
沒有言語。千言萬語,盡在這絕望的對視之中。
小丫鬟流著淚,手忙腳亂地幫我套上一件半舊的、沒有任何紋飾的青色粗布衣裙——這是宮中最低等粗使宮婢的制式。布料粗糙,摩擦著滾燙的皮膚,帶來一陣陣不適。赤陽髓的力量在體內(nèi)奔流,與寂滅劍意共同壓制著蝕骨青,維持著脆弱的平衡,卻也讓我如同一個(gè)行走的熔爐,散發(fā)著不正常的微熱。
更衣的過程,春桃如同石雕般站在門口,冰冷的視線如同跗骨之蛆,寸寸掃過我的身體,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jià)值與威脅。當(dāng)她看到我動作間左肩不自然的僵硬和眉宇間強(qiáng)忍的痛苦時(shí),那刻板的嘴角似乎極其細(xì)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如同一個(gè)冰冷的嘲諷。
終于,我被攙扶著,腳步虛浮地走向那乘青布小轎。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赤陽髓的余熱灼燒著經(jīng)絡(luò),蝕骨青的陰寒在深處蟄伏蠢動。在彎腰踏入轎廂的剎那,我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房間深處——墨依舊無聲地蜷縮在枕邊,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無比脆弱。
【墨…等我回來…】我在意識深處無聲地呼喚,帶著錐心的刺痛和不惜一切也要活下去的誓言。
轎簾放下。隔絕了林如海絕望的目光,隔絕了相府最后一絲微弱的燈火。狹小、封閉、彌漫著陳舊布匹和塵土氣息的空間里,只剩下我粗重灼熱的呼吸聲和轎子被抬起時(shí)輕微的晃動。
轎子沒有走相府正門。而是從偏僻的角門悄無聲息地滑了出去,匯入黎明前最濃稠的黑暗。沒有儀仗,沒有護(hù)衛(wèi),只有春桃和那兩個(gè)抬轎的太監(jiān)沉默而迅捷的腳步,如同幽靈般穿行在空曠寂寥的街巷。深秋的寒風(fēng)透過轎簾的縫隙鉆入,帶來刺骨的涼意,卻絲毫無法冷卻我體內(nèi)奔流的灼熱。
這不像押送,更像…秘密轉(zhuǎn)移一件見不得光的“貨物”。
不知過了多久,轎身微微一震,停了下來。一股截然不同的、帶著濃重威壓、脂粉香氣與…冰冷鐵銹般血腥氣混合的復(fù)雜氣息,透過轎簾縫隙撲面而來。
鳳藻宮…到了。
轎簾被無聲地掀開。春桃那張刻板冰冷的臉出現(xiàn)在外面,枯井般的眼睛毫無波瀾地看著我:“林小姐,請下轎。娘娘…已等候多時(shí)?!?/p>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體內(nèi)翻騰的冰火之力和蝕骨青蠢蠢欲動的陰寒,扶著冰冷的轎門框,艱難地邁步而出。
眼前,并非想象中金碧輝煌的宮殿正門。而是一處極其偏僻、高大的朱紅色宮墻投下巨大陰影的角落。墻根處雜草叢生,角落里堆放著一些廢棄的宮燈和破損的陶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淡淡的、仿佛被反復(fù)沖刷卻依舊殘留的…血腥氣?一道低矮、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舊的黑色小門,如同巨獸微張的口器,無聲地嵌在厚重的宮墻之上。
門楣上方,沒有任何匾額,只有一塊被風(fēng)雨侵蝕得模糊不清的石刻印記,隱約能看出…似乎是某種鳥類的輪廓?
這里…就是通往“浣衣局”的入口?皇后的“恩典”,便是從這如同陰溝暗渠般的側(cè)門開始?
春桃沒有解釋,只是用眼神示意我進(jìn)去。那兩個(gè)抬轎的太監(jiān)如同影子般退入黑暗,消失不見。
我抬頭,望向高墻之后,那片被晨曦微光勾勒出巍峨輪廓的宮殿群。那里,是權(quán)力的中心,也是吞噬一切的深淵?;屎蟮哪抗?,仿佛穿透了層層宮闕,正冰冷地落在這小小的、骯臟的角門入口。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扇如同通往地獄的黑色小門,反而抬起腳,用盡力氣,狠狠地、重重地踏在門檻前那片沾染著污跡和可疑暗色的青石板上!
咚!
一聲沉悶的聲響,在死寂的角落異常清晰。
春桃刻板的臉上,眉頭再次極其細(xì)微地蹙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這“將死之人”還有如此舉動。
我抬起臉,迎著宮墻高處吹來的、帶著鳳藻宮特有脂粉香氣的冰冷晨風(fēng),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也瘋狂到極致的弧度。體內(nèi),赤陽髓的余燼在燃燒,寂滅劍意的冰寒在低吟,蝕骨青的陰毒在蟄伏。
“皇后娘娘的‘恩典’…”我的聲音嘶啞,卻如同冰棱撞擊,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角落,一字一句,砸向那扇敞開的黑色小門,也仿佛砸向那深不可測的鳳闕深處:
“罪女林曉曉——”
“這就…來‘當(dāng)值’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挺直了那被冰火反復(fù)淬煉過的脊梁,不再有絲毫猶豫,一步跨過了那道象征著無盡屈辱與磨難的——
黑色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