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九六年農歷七月十五,鬼節那天落的地。
這事兒我媽念叨了半輩子,每次說起來都帶著后怕。
“那天啊,天陰得跟扣了口大黑鍋似的!”我媽總這么起頭,手里擇著菜或者納著鞋底,
“悶得喘不上氣,風一絲兒沒有,眼瞅著就是場潑天大雨。連太陽光啥味兒都快忘了!”
說到生我那天,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眼瞅著要生了,肚子疼得直抽抽,你外公那個老糊涂,硬扒著地窖口喊:‘秀兒啊,再憋憋!再憋憋!過了今兒這鬼節再生!這日子太兇!’我疼得渾身冷汗,氣都喘不勻了,心里直罵:‘憋憋憋!這是生孩子,不是憋屎!說憋就能憋得住嗎?’那老家伙,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結果那天夜里,我還是不管不顧地從我媽肚子里鉆出來了,偏挑這鬼門關大開的時候。
對了,得提提我這外公。
他在我們那片兒有點小名頭,是個“半吊子”八字先生。
為啥說半吊子?就是懂點皮毛,愛給人算,但十次有八次不準,剩下兩次也是蒙的。可他自個兒還挺信這套。
我奶奶比我外公還迷信!
她一聽我是鬼節生的,臉都白了,死活攔著不讓接生婆立刻動手,非要熬到過了夜里十二點,鬼節“正式”過了才準生。
接生婆急得直跺腳:“老嫂子!這生孩子哪是等時辰的事兒?要命的!”
可奶奶就是擰著脖子:“不行!鬼節生的娃,命硬克親!得過了時辰!”
折騰來折騰去,還是沒能過鬼節我就出來了,但是憋得太久,壞事了。
等我好不容易出來,接生婆一摸我,心都涼了半截,嘆著氣直搖頭:
“唉…晚了!孩子…孩子憋太久,沒氣兒了。是個丫頭,你們…看看,趕緊拿出去埋了吧。”
她那聲音沉甸甸的,像塊石頭砸在地上。
我奶奶一聽“沒氣兒了”,心里那叫一個不是滋味,又悔又怕,嘴里嘟囔:
“早知道……真不該聽那老東西的瞎咧咧……”
可再一聽是個丫頭,她那點難受勁兒“唰”一下又散了,反而像松了口氣似的,瞥都沒瞥我一眼,擺擺手:
“唉,是個丫頭片子…晦氣!趕緊的,趁天沒亮,拿草席卷了埋遠點。”
那語氣,跟處理一件沒用的破爛似的。
我那半吊子外公知道了,拍著大腿直晃腦袋:
“看看!看看!我說什么來著?我早就算準了!秀兒剛懷上那會兒,我就瞧她胎像不穩,印堂發青!我就說:‘這孩子留不得!生下來也是個死胎,趁早流了少受罪!’可她呢?”
外公指著我媽的方向,唾沫星子亂飛,
“死犟!跟頭牛似的!非要生!這下好了吧?白遭了十個月的罪,生下來還是個死的!報應!都是命里的劫數!”
誰也沒想到,邪門的事兒在后面。深更半夜的,我家那條養了好幾年的大黑狗,平時蔫了吧唧的,那天不知發了什么瘋,硬是用爪子把我從剛埋好的淺土坑里給刨出來了!
最邪乎的是,我!居!然!活!了!
那條大黑狗,后來就成了我干爹。
認狗當干爹這事兒,在我們那兒其實也不算太新鮮。
村東頭趙阿牛,他干爹還是村口那塊磨盤大的青石頭呢!前兩年修路,石頭被炸了,他親爹媽還逼著他去石頭坑那兒嚎喪哭了一場才算完。
說回我“活了”這事兒。
當時第一個聽見動靜的,是我那才三歲的哥哥喜兒。
他睡得迷迷糊糊,揉著眼睛跟我媽說:“媽……妹妹……妹妹在哭……”
我媽正抱著他,為“死掉”的我哭得肝腸寸斷,一聽這話,眼淚掉得更兇了,哽咽著說:“喜兒乖,莫胡說……妹妹……妹妹不在了,走了……”
“可是……可是妹妹真的在哭嘛!”喜兒固執地用小手指著門外。
夜深人靜,除了池塘里聒噪的蛙鳴,仔細一聽,還真有那么一絲絲微弱得像小貓叫似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從院子角落飄過來。
我媽渾身一激靈,像被雷劈了,猛地放下喜兒,鞋都顧不上穿就沖了出去!
借著慘淡的月光,她一眼就看見泥地里那個被大黑狗拱出來的我。
我媽撲過去,一把將我抱起來,手指哆嗦著探我的鼻息——溫熱的!
她簡直不敢相信,扯著嗓子就喊我爸,聲音都劈叉了:“大明!馮大明!快出來!孩子!孩子還活著!她還有氣兒!活著呢!”
我媽當時真是高興瘋了,啥也顧不上了,把我用塊破毯子一裹,緊緊摟在懷里,像抱著失而復得的寶貝,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回了屋。
可這高興勁兒沒持續兩天。第二天,我那“神機妙算”的外公就找上門了。他背著手,在堂屋里踱來踱去,一臉凝重地開始放“馬后炮”:
“糊涂啊!糊涂透頂!”他指著我媽懷里的我,唾沫星子差點噴到我臉上,
“這丫頭你們就不該抱回來!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生的,還是個‘回魂’的!這命格兇煞得很吶!克父克母克兄弟!天生就是個‘掃帚星’!沾上她,你們家往后就等著倒大霉吧!氣運全得讓她敗光!整個家都得走下坡路!趁現在……唉!”
他那搖頭晃腦的樣子,仿佛已經看到了我家凄慘的未來。
我媽本來對他就憋著一肚子火,一聽這話,新仇舊恨全涌上來,徹底炸了!
她二話不說,抄起灶臺上的粗瓷碗,“哐當!”“嘩啦!”狠狠摔在地上!
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家里本來就沒幾個好碗,這下更是雪上加霜。
我媽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大門對吼:“滾!你給我滾!以后別再登我家的門!”
從那以后,她真就再沒給外公一個好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