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這話時,眼睛都沒往我這兒瞟一下。
說來也怪,我那時才多大點?
可就像聽懂了一樣,本來安安靜靜躺著的我,“哇——”一聲就撕心裂肺地哭開了,小臉憋得通紅。
我媽一聽要把我送人,立馬急眼了,抱著我像護崽的母雞:
“當初死活要生的是你們!現在嫌是丫頭片子、說不要就不要的也是你們!憑什么?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送!要送你們把我一起送走!”
這時,一直沉默寡言的阿祖,我爺爺的爸,那年都八十二了,也慢悠悠地開口了,他抽著旱煙,煙霧繚繞里看不清表情,聲音沙啞:
“唉……原以為……能添個男丁……光宗耀祖……又是個沒用的丫頭片子……送了吧……送了干凈……”
那語氣,跟處理一件多余的家具沒兩樣。
結果,邪門的事兒又來了!
就在他們商量著要把我送走的那天早上,阿祖老人家吃早飯時,一口粥沒咽下去,臉一紫,眼一瞪,“呃”的一聲,一口氣沒上來,直挺挺地就倒下去——死了!
這下好了,啥也甭說了,先辦喪事吧。
親戚朋友、鄉里鄉親,奔喪總得隨點份子錢。
我也因此暫時留在了這個家里。
后來,我滿一周歲那天,正好是九七年的中元節。
那天我那四歲不到的哥哥喜兒,出事了。
他被人發現時,就在當初埋我的那棵老芭蕉樹下。
小小的身子蜷著,頭上嚴嚴實實地套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就那么把自己活活憋死了。
我爸第一個發現,他當時腿都軟了,連滾爬爬地沖過去,一把扯掉塑料袋,探了探鼻息,心瞬間涼透了。
他瘋了一樣把喜兒小小的身體抱起來,放到他那輛破摩托車上,油門擰到底,一路狂飆往鎮醫院沖。
二十分鐘的路,他感覺像一輩子那么長。
鎮醫院的醫生檢查了一下,搖搖頭,語氣平淡卻殘酷:
“早沒氣了,送來太晚了,救不活了。”
我爸抱著兒子尚有余溫卻已僵硬的小身子,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眼神空洞,魂兒都沒了。
他木然地抱著喜兒,騎著摩托往家走。
路過村口老張頭家門口時,被攔住了。
老張頭和他老婆像見了瘟神,堵在路中間,指著我爸懷里的孩子,尖著嗓子叫嚷:
“馮大明!你抱著個死孩子從我家門口過?!你想害死我們一家啊!晦氣!太晦氣了!快繞道!從后面小路繞過去!不準走我家門口!”
我爸當時已經悲痛得麻木了,只想趕緊回家。他停下摩托,想繞路。
可老張頭兩口子不依不饒,追在后面罵:
“就這么走了?不行!你得給我們放兩掛鞭炮!去去這晦氣!不然我們跟你沒完!”
我爸本來就在崩潰邊緣,一聽這話,壓抑的悲痛和怒火“轟”地一下全炸了!
他雙眼赤紅,一言不發,猛地發動摩托車,油門擰到底,對著還在喋喋不休的老張頭就沖了過去!
摩托車前輪狠狠地從老張頭的小腿上碾了過去!
“啊——!”殺豬般的慘叫劃破了村子的寂靜。
我到現在都記得,后來那個瘸著腿的老張頭,每次看到我,那眼神里的怨毒和恨意。
家里很快也亂成一團。
我媽、我爺、我奶聞訊趕來,看到我爸抱著喜兒的尸體,頓時哭天搶地。
我奶“噗通”一聲癱倒在地,捶胸頓足,哭嚎聲響徹云霄:
“蒼天啊!我的孫兒啊!我的心肝寶貝疙瘩啊!你怎么就這么走了啊!老天爺!你不開眼啊!把我孫兒還給我啊!我老馮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啊!要這么報應我們啊!”
那哭聲,能把人的心都揪碎。
我媽抱著喜兒冰冷的身體,哭得撕心裂肺,眼睛腫得像核桃,誰也掰不開她的手:
“我的兒啊!我的喜兒啊!你睜開眼看看媽啊!媽在這兒啊!別走啊……”她死活不肯讓人把喜兒抱走去下葬。
我爺一夜之間像老了二十歲,佝僂著背,蹲在門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里,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像塊枯樹皮,一句話也不說。
悲痛過后,就是互相埋怨。我爸和我媽開始了激烈的爭吵,互相指責。
我爸紅著眼,沖著我媽吼:“你在家是怎么看孩子的?!啊?!我才出去多久!”
我媽也不甘示弱,聲音嘶啞地哭喊:“我怎么看?我一個人!又要喂豬喂雞,又要做一大家子的飯!你問我怎么看孩子?我就一個人兩只手!你倒好!你跑哪去了?你是不是又去打牌了?!”
“打你x的牌!老子在坡上忙了一上午!累死累活!回來就看見喜兒倒在芭蕉樹下……都沒氣了……”我爸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憤怒。
“狗×的!你現在怪我有什么用?!孩子死了我不傷心嗎?!我懷胎十月生他!生他疼了三天三夜!差點把命搭進去!我遭了多少罪才生下這個兒子!”
我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讓你媽在家看著兩個孩子!你媽呢?非要去砍什么豬草!家里明明還有一垛!誰知道她是真去砍豬草還是去干別的了!”
“她去幫爸的忙了!爸一個人忙不過來!”我爸辯解。
“忙忙忙!你們一家人都在坡上忙!忙著種那幾畝破莊稼!忙著掙那幾個子兒!一年到頭忙活下來,賣糧食的錢還沒我喂出一頭肥豬掙得多!也好意思說忙!怎么不把你們一家人忙死算了……”我媽在極度的悲痛和憤怒下口不擇言。
“你放什么狗屁!”我爸被戳到痛處,勃然大怒,
“老子沒見過你這么惡毒的婆娘!嘴怎么這么賤!蠢貨玩意兒!你懂個屁……”
就在這吵得不可開交,悲傷和怨氣彌漫整個屋子的時候,我那“英明神武”的外公,又“適時”地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