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門口,聽著屋里的哭鬧爭吵,捋著他那幾根山羊胡子,擺出一副“我早知如此”的悲憫表情,重重地嘆了口氣,慢悠悠地開口了:
“唉……造孽啊……我當(dāng)初說什么來著?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丫頭……”
他渾濁的眼睛精準(zhǔn)地瞄向了角落里懵懂無知、可能還在啃手指頭的我,
“命格太兇!陰氣太重!克兄啊!喜兒這娃,就是被她克死的!我早就提醒過你們,要小心她,離她遠(yuǎn)點……你們偏不信!現(xiàn)在……唉……報應(yīng)來了吧?”
他這一番話,像在滾油里潑了瓢冷水。
瞬間,悲痛欲絕的父母、心如死灰的爺奶,都帶著某種復(fù)雜而冰冷的神色,聚焦到了我這個剛滿周歲、連路都走不穩(wěn)的娃身上。
我招誰惹誰了?
所有的悲傷、憤怒、無助,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一個具體的、可以歸咎的“罪魁禍?zhǔn)住薄?/p>
而我呢?我才一歲,懂個屁。
我只知道,那些目光,很冷。
他們看我的表情,總像是吞了蒼蠅。
后來,外公又來家里好幾次,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對著我嘆氣。
那“三千二百塊”幾個字,在以后的日子里像烙鐵一樣燙在了我心里。
日子就這么憋憋屈屈地過,直到我六歲那年。
我媽的肚子像吹氣兒似的鼓了起來。家里好像一下子“活”了,奶奶臉上有了笑模樣,我爸走路都帶著風(fēng),可那風(fēng)刮到我身上,卻是冷的。
家里的氣氛變得特別怪,怎么說呢?
就像暴風(fēng)雨來之前那種悶熱又死寂的感覺,讓人心慌慌的。
大人們說話總是壓著嗓子,眼神躲躲閃閃,看我的時候,那目光復(fù)雜得讓我害怕。
為啥呢?
小小的我縮在墻角,怎么也想不明白。
有一天,我正蹲在院子里看螞蟻搬家,奶奶突然湊過來,臉上堆著笑,但那笑沒到眼睛里。
她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問我:“昭陽啊,告訴奶奶,你媽肚子里懷的是弟弟還是妹妹呀?”
我心里覺得是妹妹,想都沒想就脆生生地回答:“妹妹!”
話音剛落,奶奶臉上的笑瞬間凍住了,換上了一副兇狠的表情。
她猛地?fù)P起手,“啪!”一聲脆響,那巴掌又重又狠地甩在我臉上!
我眼前突然有無數(shù)金色的小蟲子在我眼前亂飛,火辣辣的疼從臉上炸開。
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本能地就想去找媽媽。
我捂著臉,跌跌撞撞跑進屋里,一頭扎進我媽懷里,抽噎著喊:
“媽!媽!奶奶打我……”
我媽挺著大肚子,眉頭皺得緊緊的,她沒像我想的那樣摟著我安慰,只是不耐煩地推開我一點,聲音又冷又硬:
“哭什么哭!聽著,下次再有人問你是弟弟還是妹妹,你就說是弟弟!聽見沒有?一定要說是弟弟!”
我臉上還火辣辣地疼,眼淚糊了一臉,看著媽媽嚴(yán)肅的臉,我雖然一點兒也不明白為什么說是妹妹就要挨打,但還是使勁點了點頭,把委屈和疑惑都咽回了肚子里,只敢小聲地吸著鼻子:
“嗯……聽見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媽媽的肚子越來越大,離生孩子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大概是在端午節(jié)前后吧,天氣已經(jīng)開始悶熱。
那天,奶奶抱著一大盆臟衣服,對我說:“昭陽,跟我去大池塘洗衣服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搖頭:“奶奶,我不想去!”
我害怕那個大池塘。不是怕水,是怕水里飄著的那幾個“人”。
別人看不見,但我總能看見。
水草里,石頭邊,影影綽綽地浮著一些灰白色的影子。
我跟大人說過,可他們要么罵我胡說八道,要么就用那種看傻子的眼神瞅我:
“這孩子,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后來,我就再也不說了,把那些“看見”都憋在心里。
“不去?由得你!”奶奶眼睛一瞪,不由分說地拽著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趕緊的,搭把手!”
到了池塘邊,那股水腥氣混合著淤泥的味道更濃了。
我縮著脖子,盡量不去看水里的那些影子。
奶奶蹲在石板上洗第一遍,我就負(fù)責(zé)在旁邊的淺水處,把洗過一遍的衣服再搓洗第二遍。
今天的衣服特別沉,奶奶還帶了一床厚毯子來洗。
那毯子吸了水,簡直像塊大石頭。我費勁地揪著一角,在水里用力搓著,水花濺了我一臉。
就在我全神貫注跟那沉重的毯子搏斗的時候,突然!
我感覺背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一推!
我完全沒防備,整個人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樣,直直地朝著池塘深水區(qū)飛了出去!
“噗通!”冰冷的塘水瞬間沒過了我的腰,胸口,直沖頭頂!
我嚇得魂飛魄散,手腳并用地拼命撲騰,想浮起來。
每一次腦袋好不容易掙扎著冒出水面,我就用盡全身力氣,撕心裂肺地哭喊:“奶奶!奶奶!救我啊奶奶!”
水灌進我的鼻子和嘴巴,嗆得我肺都要炸了,眼睛也火辣辣地疼。
我絕望地望向岸邊——奶奶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她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像塊冰冷的石頭,就那么直勾勾地、冷冷地看著我在水里掙扎、沉浮,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好像在看一件與她毫不相干的東西沉下去。
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水包裹著我,我快要沒力氣了。
情急之下,我猛地扭頭看向池塘里那幾個漂浮的影子,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朝著他們凄厲地哭喊:
“救救我!求求你們!救救我啊!”
可他們依舊一動不動,像凝固在水里的畫。
就在我感覺身體越來越沉,腳踝被什么東西死死纏住往下拖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睜開了被水刺疼的眼睛。
渾濁的水下,我看到一張臉!
一張慘白浮腫、長著水草般黑發(fā)的女人的臉!
她的眼睛黑洞洞的,嘴巴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正死死地盯著我!那樣子,駭人極了!
我嚇得差點背過氣去,可就在那一瞬間,我又覺得這張恐怖的臉……有點熟悉?
她是誰?
我腦子里一片混亂,想不起來。
那女鬼似乎對我極其不滿,她的動作變了。
不再用力把我往下拽,反而用那雙冰冷刺骨的手,使勁地推著我的腳底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