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大力傳來，把我往水面上頂！同時，一個帶著濃濃怨氣、濕漉漉的聲音，仿佛直接在我腦子里響起，又尖又冷：
“給我找個活人替我！我要活人！你一個死人怎么替我？滾上去！快滾上去！”
什么死人活人？！我完全懵了！
但求生的本能讓我借著那股推力，拼命地向上劃水，手腳并用地往岸邊撲騰。
終于，我的手指摳到了岸邊的爛泥和水草！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連滾帶爬地把自己拖上了岸，趴在泥濘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往外嘔著腥臭的塘水，感覺整個肺都要咳出來了。
就在這時，奶奶竟然走了過來！
她臉上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甚至伸出手，似乎想再次把我推進那要命的池塘里！
就在她手快要碰到我的那一剎那，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猛地從我脊梁骨竄上來！
我的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然后，一個完全不屬于我的聲音從我嘴里沖了出來！
那聲音又低又啞，像是從地底深處爬出來的惡鬼在咆哮，又像是撕裂布匹時發出的刺耳尖叫，帶著一股浸透骨髓的怨毒：
“老不死的！你想死嗎？！！”
我自己都被這聲音嚇住了，感覺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像個提線木偶。
那個恐怖的聲音還在繼續嘶吼，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
“你再敢動她一根手指頭試試？！我讓你現在就下來！在這塘子里當水鬼！永世不得超生！聽見沒有？！！”
這聲音像有魔力一樣，奶奶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臉上的冷漠瞬間被極度的驚恐取代！
她那雙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我，嘴唇哆嗦著，臉色變得比鬼還白。
她像是見了活閻王，連滾帶爬地后退好幾步，連洗衣盆和那床濕透的毯子都顧不上撿了，嘴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轉身就跑，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小路上，那背影狼狽得像被鬼攆著。
那天奶奶跑回家后，就跟中了邪一樣。她抓著我爸的胳膊，渾身抖得像篩糠，語無倫次地哭喊：
“大明啊！大明！不得了了！我……我從昭陽那丫頭身上……聽到蓮兒的聲音了！是蓮兒！是蓮兒啊！太可怕了！太嚇人了！蓮兒……蓮兒前年就是在那池塘里淹死的啊！死了這么多年了，她的魂兒還在那兒！還在那兒啊！她恨我！她這是在怨我啊！怨我當時沒拉住她……怨我啊！”
她捶胸頓足，涕淚橫流，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哭出來。
我爸馮大明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又驚疑不定：
“媽！你胡咧咧啥呢！大白天的撞鬼了？”
馮蓮兒……我的姑姑，爸爸的親姐姐。
因為她一連生了四個女兒，她的男人和那個惡婆婆，天天罵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賠錢貨”，動不動就拳打腳踢。
姑姑受不了，想不開，就跳了村口那個大池塘。
我還記得，她的尸體被撈上來的時候，在水里泡了幾天，整個人都脹得不成樣子了，白得嚇人，像個鼓脹的面口袋，那場景成了我好久的噩夢。
其實，姑姑對我挺好的。
記憶里，她總是偷偷跑回娘家，抱著我奶奶哭得死去活來。
奶奶每次都唉聲嘆氣，拍著她的背說：“忍忍，忍忍就過去了，哪個女人不是這么熬過來的？娘給你找偏方，下回準生兒子！”
然后真就到處搜羅些稀奇古怪的藥方子給她送去。
姑姑每次回來，不管多傷心，總會偷偷把我拉到一邊，從她那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口袋里，摸出幾顆珍貴的大白兔奶糖，或者幾塊甜甜的玉米軟糖塞進我手里。
我喜歡抱著她，把頭埋在她帶著淡淡肥皂和陽光味道的懷里，甜甜地叫她“姑姑”。
只是那時我太小了，她的樣子在我記憶里總是模模糊糊的，像隔著一層霧。
直到那一刻，奶奶驚恐地喊出姑姑的名字，我才猛地明白過來！
水里那張駭人的臉，那個嫌棄我“是死人”，卻又用力把我推上岸的聲音……是姑姑！是馮蓮兒姑姑！
難怪……難怪在水里看著她的時候，會覺得那么熟悉！心里又酸又澀，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原來，是姑姑在水底拉了我一把。
這兒還沒解決呢，隔壁那個嗓門比喇叭還響的牛大娘就來了。
她牽著她那個被慣得無法無天的兒子小牛，還沒進門，那尖利的聲音就穿透了院墻：
“哎喲喂！大明家這是咋啦？大老遠就聽見吵吵嚷嚷的，啥事兒啊這么熱鬧！”
她扭著腰進來，眼睛滴溜溜地四處亂瞟，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她兒子小牛，仗著自己是個男孩，在家里橫慣了，一進來就直奔我，二話不說就伸手狠狠揪我的辮子，疼得我眼淚都快出來了。
“媽！小牛扯我頭發！好痛！”我用力推開他，捂著腦袋朝我媽告狀。
牛大娘眼皮都沒抬一下，反而咯咯笑起來，尖著嗓子說：
“哎呀呀，昭陽丫頭片子，弟弟這是稀罕你，跟你玩兒呢！他這是喜歡你才跟你鬧著玩的！別那么小氣嘛！”
她一邊說，一邊寵溺地摸著小牛的頭。
“可是我不喜歡這樣玩兒！”我氣得大聲反駁。
牛大娘的臉瞬間就拉下來了，叉著腰，斜眼瞪著我，那話像刀子一樣甩出來：
“哼！給臉不要臉的東西！有個弟弟愿意跟你玩，那是你的福氣！你還挑三揀四？想要弟弟陪你玩？那也得看看你有沒有那個命！你媽有沒有那個福氣生出來！”
這話陰陽怪氣，明擺著是沖著我媽的大肚子來的。
我媽挺著高高的肚子，正坐在屋里歇著，聽見這話，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她扶著腰走出來，語氣硬邦邦的：
“牛妹，你今兒來，到底有啥事兒？沒事兒就別在這兒說些不咸不淡的閑話！”
牛大娘這才想起正事似的，臉上又堆起假笑，一拍大腿：
“哎喲，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正事兒。是這樣，嫂子，你也知道，是老張頭托我來的。本來我是不想替他跑這趟，多管閑事惹人嫌嘛！可誰讓他是我親舅舅呢，抹不開面子。他說啊，他那條老寒腿，這陣子疼得鉆心，下不了炕了。你們家大明好歹是他侄子輩兒的，當年那事兒……咳，過去就不提了。他說讓你們負責到底，帶他去城里大醫院檢查檢查，看看是啥毛病，該治就治，該花錢就花錢……他實在是疼得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