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話說得“情真意切”,但意思再明白不過:要錢。
我媽一聽就火了,聲音也拔高了:
“放屁!他腿疼?前兩天他不是還騎著那破三輪車在村里溜達嗎?自己把車開溝里側翻把腿又摔了,怪誰?難道這也能栽到我們頭上?”
我媽氣得胸口起伏。
牛大娘趕緊辯解:
“哎呀,那三輪車側翻是側翻了,可老張頭福大命大,一點皮都沒擦破!他那腿是老毛病了,就是幾年前你家大明給他壓的,就是那兒壞的根兒……”
“放你娘的狗屁!”我媽徹底怒了,直接罵開了,
“那都猴年馬月的事兒了?還想讓我們賠?訛人沒夠是吧?怎么著?要不要干脆把他抬我家床上來,我們把他當祖宗供著,給他養老送終算了?!”
這時,我奶奶也聞聲從屋里出來了,她剛經歷了池塘那事兒,臉色還不太好,但一聽老張頭又來要錢,火氣也上來了,指著牛大娘就罵:
“當年那事兒,他老張頭就占理了?那是生死的大事!我孫子沒了,他堵著路不讓棺材過他家門口!說晦氣!呸!天底下有這個道理嗎?他死了不埋土里?難道還能爛在屋里發臭?他比閻王爺還霸道!現在還有臉來要錢?做夢!”
幾個人正吵得不可開交,唾沫星子亂飛。
那個小牛沒人管著,又溜達到我身邊,趁我不注意,猛地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看我站穩了,還不罷休,又嬉皮笑臉地伸手來狠狠扯我的頭發!
“啊——!”
我疼得尖叫一聲,委屈、恐懼和剛才的怒火“騰”地一下全沖到了頭頂!這個死小孩!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眼睛里像要噴出火來。
在他得意洋洋、毫無防備的瞬間,我猛地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把他重重地推倒在地!
沒等他反應過來,我騎在他身上,左右開弓,“啪啪!”兩個結結實實的大嘴巴子就扇在了他的臉上!
小牛被打懵了,隨即殺豬般地嚎哭起來。
“我的兒啊!”
牛大娘一看寶貝兒子挨了打,眼珠子都紅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指著我們一家破口大罵:
“天殺的!你們馮家一窩子都是喪了天良的!活該遭報應!難怪生不出兒子,斷子絕孫的命!我看嫂子你這肚子,尖溜溜的,一看又是個賠錢貨!活該你們家絕戶!呸!”
“絕戶”兩個字,還有“賠錢貨”的詛咒,像兩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了我奶奶和我媽的心窩子!這簡直是戳了她們最痛、最怕的命門!
“我撕爛你這張臭嘴!”
我奶奶氣得渾身發抖,順手抄起墻邊立著的鋤頭,掄起來就要朝牛大娘打過去!
“敢咒我孫子!我打死你個長舌婦!”
牛大娘一看動了真家伙,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抱起還在嚎哭的小牛,連滾帶爬地就往院外跑,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狠狠啐了一口濃痰:
“呸!晦氣!一家子神經病!不得好死!”
看著牛大娘狼狽逃竄的背影,我媽扶著肚子,臉色鐵青,喘著粗氣,喃喃地念叨:
“錢?錢?家里哪還有錢填他老張頭的無底洞?眼看就要生了,到時候超生罰款……還不知道要罰多少呢……”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無助。
然而,麻煩并沒有結束。
沒過一會兒,那個老無賴——老張頭,自己拄著根破棍子,一瘸一拐地又來了。他連門都不進,直接往我家門檻上一躺,扯開嗓子就開始干嚎,那聲音又響又難聽,半個村子都能聽見:
“哎喲喂!我的腿啊!疼死我啦!疼死我啦!馮大明!馮大明你個沒良心的!你把我這條腿弄廢了,就不管我死活了是吧?哎喲……我的親娘哎……疼啊……沒人管啊……要疼死我老頭子啦……”
這架勢,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就是來訛錢的!
前兩天他騎那破三輪車摔了,車壞了沒錢修,就又把主意打到我們家頭上。
這些年,他就像塊甩不掉的臭膏藥,缺錢花了,家里揭不開鍋了,或者想打牙祭了,就腆著老臉來我們家,連吃帶拿,還理直氣壯。
我特別特別討厭他!每次他來,都把我當丫鬟使喚,
“丫頭,給我倒水!”
“丫頭,給我拿煙!”
更惡心的是,他上我們家那個破茅房,從來不關門!
有時候還故意喊我過去,讓我看他那丑陋惡心的下身!
每次我都嚇得尖叫著跑開,他卻在那里發出令人作嘔的怪笑聲。
他就像一條黏糊糊、散發著惡臭的蛆蟲,爬到哪里都留下一片污穢。
現在,他又躺在我家門檻上,用他那破鑼嗓子,一聲聲喊著……
我想,要是這個無賴老張頭死了就好了。
我想到在水下時,水鬼姑姑說的:
“你給我找個活人替我,我要活人,你一個死人怎么替我!滾上去!”
我像是鬼迷了心竅,我想,要是他可以去池塘邊就好了。
老張頭躺在這兒喊疼,叫囂著要讓自己兒子女兒回來打死我們一家人。
爺爺和爸爸回來了。
我爸脾氣十分火爆,沖上去就要打他,我爺急忙攔著他,說:
“我這兒媳婦要生孩子了,也沒錢給你,你看著家里有什么可以抵債,你就拿去吧。”
老張頭看了一下屋里,家徒四壁。
“張爺爺。”
此刻我過去了。
我此刻渾身上下濕漉漉的。
他一臉嫌棄地望著我,說:“你,我可不要,養不起。”
“張爺爺,我剛剛看到池塘里有好多魚。”我說。
爸爸“哎”了一聲要來打我。
那池塘本來就是我家里承包的,開春的時候放了很多魚苗。
老張頭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說:
“那就把魚抵給我吧,我今天就去用漁網捕了,能賣多少算多少。”
爸爸很生氣,奶奶也狠狠瞪了我一眼。
老張頭忙不迭地拖著漁網去捕魚,傍晚的時候,就聽見有人喊:
“不好了,老張頭淹死了!”
“不好了!老張頭淹死了!”
聲音尖利。
奶奶的手抖了一下。
我用手捂住耳朵,不想聽周圍的聲音,可聲音是捂不住的。
它像冰冷的塘水,早已順著我的骨頭縫,無聲地滲了進去,一直涼到心窩子里。
爺爺佝僂著背坐在門檻邊的矮凳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濃重的煙霧罩著他溝壑縱橫的臉,看不清表情。
爺爺高興嗎?
爺爺為什么不高興?
老張頭死了,再也不會有人來要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