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被林晚涂滿痛苦與掙扎的混亂畫板,被沈星移珍重地放在一旁。
畫室內的空氣仿佛經歷了一場無聲的風暴,硝煙味漸漸被顏料和松節油的陳舊氣息重新覆蓋。
林晚靠在冰冷的工作臺邊,胸膛依舊微微起伏,指尖還殘留著畫筆的觸感和顏料的粘膩。
沈星移那句“你看到了……用這里”和肯定的“這就是開始”,
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冰冷絕望的心湖里漾開一圈圈復雜而微弱的漣漪。
憤怒的宣泄過后,是巨大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空茫。
她看著那塊被自己涂得面目全非的畫板,
再看向那幅巨大的、充滿母親血淚與抗爭的《荊棘鳥》,
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那悲鳴的靈魂,似乎真的穿透了時空的阻隔,與她此刻的痛苦產生了某種共鳴。
不是完成,只是開始。這認知沉重,卻也帶著一絲微弱的光亮。
沈星移沒有再下達新的指令。他甚至沒有再看那塊畫板。
他沉默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林晚,拉開了厚重的深色絨布窗簾。
午后的陽光瞬間涌入,驅散了畫室內的昏暗,
將飛舞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也照亮了墻壁上那些歲月斑駁的顏料痕跡和空氣中彌漫的陳舊顆粒。
沈星移高大的身影沐浴在光暈里,肩背的線條依舊挺拔,卻透著一種卸下重擔般的、深沉的疲憊。
他靜靜地站在那里,望著窗外被精心打理卻毫無生氣的庭院,仿佛一尊被時光凝固的雕像。
林晚看著他沉默的背影,心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恨嗎?恨沈家,恨沈弘毅,恨這強加于她的沉重契約。
但此刻,對這個擋在瘋狂的周嶼面前、替她解讀混亂畫作中靈魂的男人……
那恨意似乎被一種更深的迷茫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沖淡了。
他是加害者的兒子,也是枷鎖的背負者,更是……她此刻唯一能依附的、冰冷而復雜的“導師”。
時間在陽光和塵埃中緩慢流淌。一種奇異的、帶著傷痕的平靜,籠罩了這片塵封著秘密的空間。
接下來的幾天,沈星移沒有逼迫林晚立刻再去觸碰那幅巨大的《荊棘鳥》。
他甚至很少出現在畫室。
別墅里似乎有專門的人處理了客廳的狼藉,恢復了冰冷有序的表象。
林晚被安排在一個安靜的客房,食物會定時送來,如同被圈養在華麗牢籠里的珍稀動物,等待著下一次“獻祭”。
但她并未停止“觀察”。
沈星移不在的時候,她會獨自走進那間塵封的畫室。
不再帶著恐懼和抗拒,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探索。
她赤著腳(沈星移沒有再給她新的拖鞋,她也不想穿),
踩在冰涼光滑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幅巨大的《荊棘鳥》。
她不再試圖看清它模糊的輪廓。她閉上眼睛,伸出手,指尖帶著敬畏和一種血脈相連的悸動,
輕輕拂過冰冷的畫布表面。
她感受著顏料堆疊的厚度,感受著筆觸刮擦的力道,感受著那些隱藏在濃烈色彩之下、母親當年傾注的憤怒、絕望與不屈的吶喊。
她走到檔案盒旁,再次翻開母親那本后期的速寫本。
指尖撫過那些凌亂瘋狂的線條,那些“騙子”、“籠子”、“逃!”的絕望字跡。
模糊的視野里,那些線條仿佛活了過來,在她腦海中扭曲、纏繞,與《荊棘鳥》的畫面重疊。
她開始嘗試用沈星移留下的顏料和小畫板,進行一些零碎的“復刻”。不是模仿形象,而是捕捉“感覺”。
有時是一根荊棘纏繞的窒息感,有時是被刺穿的尖銳痛楚,有時是黑暗中奮力昂首的姿態。
她的畫依舊笨拙、混亂,充滿了摸索的痕跡,卻比第一次純粹的宣泄多了幾分沉靜的探求。
每一次落筆,都像是在荊棘叢中摸索前行,每一步都帶著痛,卻也離那悲鳴的靈魂更近一分。
這天下午,林晚正對著一小塊畫板上幾道試圖表現“掙扎力量”的扭曲線條發呆,畫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沈星移走了進來。
他換了一身更休閑的深色家居服,額發有些濕潤,似乎是剛沐浴過,
肩背的傷口似乎恢復得不錯,動作間已看不出太多僵硬。
他手里拿著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深色硬木的小盒子。
他的目光掃過林晚畫板上那些零碎的、不成形的嘗試,
沒有評價,只是徑直走到她面前,將那個小木盒放在工作臺上。
“給你的。”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但少了些平日的冰冷命令感,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鄭重。
林晚愣了一下,疑惑地看著他,又看看那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小木盒。
沈星移沒有解釋,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打開。
林晚遲疑地伸出手,打開盒蓋。里面沒有珠寶,沒有文件。
只有一塊被仔細包裹在柔軟絨布里的、形狀不規則的東西。
她揭開絨布。
一塊……調色板?
不,準確地說,是半塊。
邊緣碎裂,帶著明顯的使用痕跡和歲月留下的包漿。
調色板上凝固著深深淺淺、早已干涸褪色的顏料殘漬,像一幅微縮的、凝固的抽象畫。
在調色板靠近邊緣、殘留顏料最厚的地方,刻著一個小小的、有些模糊的字母——“W”。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W”……薇!是母親名字“林薇”的縮寫!
“這是……”她猛地抬頭看向沈星移,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母親的調色板?!怎么會在沈星移手里?!
沈星移的目光落在半塊調色板上,眼神變得異常復雜,仿佛透過它看到了遙遠的過往。
他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追憶的柔和:
“她摔碎它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講述一個塵封的夢,“那天……應該是關于《荊棘鳥》的爭執。
她憤怒地質問,聲嘶力竭……然后,抓起它,狠狠砸在了地上。”
林晚屏住呼吸,仿佛能看到那個畫面——母親絕望的憤怒,碎裂的調色板,還有……當時可能還很小的沈星移?
“碎片濺得到處都是。”沈星移的目光似乎有些悠遠,“這一塊……飛到了我的腳邊。”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個瞬間,“上面沾著的,是她剛調好的、準備用來畫荊棘鳥血液的深紅……很刺眼。”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調色板上那塊早已干涸的深紅殘漬,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珍重。
“我偷偷撿了起來……藏了很多年。”他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低沉,
但那絲追憶的柔和并未完全散去,“它承載著她那一刻……最激烈的痛苦和憤怒。
或許……”他抬起眼,看向林晚,目光深邃,“也能承載你替她延續下去的力量。”
林晚緊緊握著那半塊冰冷沉重、帶著母親最后憤怒印記的調色板碎片,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巨大的酸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聯結感瞬間將她淹沒。
母親當年的絕望,通過這塊碎裂的調色板,跨越時空,沉甸甸地傳遞到了她的掌心。
沈星移……他保存了它。在他是“仇人之子”的身份下,在年幼的時候,偷偷藏起了母親憤怒的碎片。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光,穿透了林晚心中對沈星移筑起的冰冷高墻,讓她第一次窺見了那冰山之下,
或許隱藏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母親才華的敬畏,甚至……一絲深藏的愧疚與牽連?
就在這時,沈星移放在工作臺上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的名字,依舊是——**許知微**。
沈星移眼中的那絲柔和瞬間凍結,被冰冷的戒備取代。
他蹙了蹙眉,似乎想直接掛斷,但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最終還是按下了接聽鍵,并打開了免提。
“沈星移!”許知微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急迫和幸災樂禍般的冰冷,
“金絲雀在籠子里開始學畫畫了?真是感人至深的‘贖罪’教學啊!”
沈星移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周身寒意彌漫:“許知微,我沒空聽你廢話。”
“呵,別急著掛。”許知微冷笑一聲,聲音陡然變得尖銳,“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你那個‘偉大’的父親,沈弘毅先生,
提前結束歐洲的‘藝術交流’了!
航班信息就在我手里,最晚后天晚上落地!
你說……”她的聲音帶著惡意的停頓,
“要是他知道,他那引以為傲的‘絕對色感’兒子,不僅把仇人的女兒藏在家里,
還讓她拿著刀,準備繼續完成那幅讓他寢食難安的‘遺作’……他會是什么表情?”
許知微的話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刺入畫室短暫的平靜!
沈弘毅……要回來了?!
林晚握著調色板碎片的手猛地一緊!
那個剽竊母親作品、逼瘋許曼、導致一切悲劇的元兇……要回來了?!
沈星移的臉色在許知微話音落下的瞬間,變得異常難看。
他握著手機的手指骨節再次泛白,眼中翻涌起冰冷的怒意和一種深沉的、山雨欲來的凝重。
他看了一眼臉色瞬間煞白、眼中充滿驚懼的林晚,對著手機,聲音冷得掉冰渣:
“你想怎么樣?”
“我想看戲啊。”許知微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殘忍,
“看你們沈家這出父慈子孝、‘贖罪情深’的大戲,如何收場!
尤其是……當籠子里的金絲雀,真的開始啄食荊棘的時候!”
她意味深長地加重了最后一句。
“嘟——嘟——嘟——”
許知微說完,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手機里只剩下忙音,在驟然變得死寂的畫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陽光依舊明媚地灑在畫室里,照亮飛舞的塵埃,
也照亮了林晚手中那半塊凝固著母親憤怒血色的調色板碎片,
和沈星移臉上那層迅速凝結、深不見底的寒冰。
短暫的平靜與微光,被這通電話徹底粉碎。
更大的風暴,伴隨著沈弘毅的歸期,如同遮天蔽日的陰云,驟然壓頂!
林晚看著沈星移眼中那片冰冷的、醞釀著風暴的海洋,再低頭看看手中沉重的調色板碎片,
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
她握著的,不僅是母親的遺物,更是一把即將刺向沈家心臟、同時也可能將她自己徹底焚毀的……雙刃荊棘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