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無影燈下,空白的畫布像一片凝固的雪原,刺得林晚本就模糊的雙眼生疼。
她攥著母親那塊冰冷的、缺角的調色板碎片,尖銳的棱角深深硌進掌心,帶來一絲扭曲的清醒,勉強對抗著視野邊緣不斷蔓延的灰翳和因高度緊張而加劇的眩暈。
這里沒有風,沒有自然光,只有永恒的、被精確調控的“天光”和死一般的寂靜??諝饫锇嘿F的木質香氛,此刻聞起來如同防腐劑,包裹著她,也窒息著她。
她感覺不到自己是藝術家,更像一個被押上刑場的囚徒,而刑具,就是眼前這方巨大的空白。
“開始吧,小麻雀。”許知微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天花板角落的隱藏擴音器里傳來,清晰、慵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時間寶貴,沈星移的維生系統,每一分鐘都在消耗我的資源?!?/p>
她精準地將壓力轉化為冰冷的籌碼。
林晚的身體猛地一顫,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碎片。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那面巨大的單向玻璃墻。
玻璃反射著她蒼白、驚惶、如同受驚小獸般的倒影,而在那深邃的、無法穿透的黑暗之后,她知道,許知微那雙洞悉一切的貓眼,正如同盤旋的禿鷲,緊緊盯著她,審視著她的每一絲猶豫和恐懼。
背叛的枷鎖和創作的沖動在她體內瘋狂撕扯。為了母親,為了沈星移,她必須畫下去!
可每一筆落下,都可能成為許知微刺向沈星移的利刃!她該如何在監視下,既完成這幅浸透血淚的控訴,又不……徹底出賣他?
深吸一口氣,空氣沉甸甸地墜入肺腑。林晚強迫自己將目光重新投向畫布。她拿起一支炭筆,手指因用力而關節泛白。
線條,先從線條開始。母親遺作《荊棘鳥》的構圖早已刻入她的骨髓——那只被荊棘貫穿胸膛、泣血悲鳴的鳥兒,扭曲掙扎的姿態,象征著母親被剽竊、被逼至絕境的靈魂。
炭筆落在畫布上,發出沙沙的輕響。林晚努力回憶著母親原稿中那種充滿絕望張力的筆觸。
然而,手腕卻沉重僵硬,線條失去了往日的流暢,變得遲疑、顫抖,甚至有些……笨拙。
視野的模糊讓她無法精準判斷距離和輪廓,原本清晰的構圖在眼前晃動、重疊。
“太軟了。”擴音器里,許知微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刻薄的挑剔,“林薇的憤怒,是淬火的刀鋒,不是棉花糖!你畫的是什么?溫馴的家雀嗎?用力!把骨頭里的恨給我畫出來!”
林晚的心猛地一縮,炭筆在畫布上劃出一道失控的、尖銳的斜線。羞辱感和被操控的憤怒瞬間涌上,又被更深的恐懼死死壓住。
她咬緊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她加大了力度,炭筆幾乎要折斷,線條變得粗糲、狂亂,帶著一股自毀般的狠勁,終于勾勒出荊棘鳥痛苦掙扎的雛形。
汗水浸濕了她的額發,黏在皮膚上,冰冷又黏膩。視野中的灰翳似乎更濃了,像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霧。
她放下炭筆,走向顏料。打開錫管的瞬間,濃郁刺鼻的松節油氣味撲面而來。
她需要調出《荊棘鳥》的核心色調——那種混合著絕望、憤怒、如同干涸血液般沉重壓抑的暗紅。
她擠出一管深茜紅,一管深褐,一管普魯士藍。
母親的原稿里,那紅色如同凝固的傷口,帶著一種灼燒靈魂的溫度。林晚拿起調色刀,試圖在調色板上混合。然而,噩夢開始了。
在她的視野里,深茜紅不再是她熟悉的、飽滿的紅色,它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紗,變得渾濁黯淡。深褐和普魯士藍更是幾乎融入了背景的灰調。
她努力地攪拌,試圖找回記憶中那種刺痛人心的紅,可調色刀下的顏色,在她看來只是一灘混沌的、接近黑褐的污濁。
“你在調什么?污泥嗎?”許知微的聲音如同冰錐,再次刺破寂靜,“我要的是血!是燃燒的、能灼傷人眼的血!”
林晚的手抖得厲害,調色刀幾乎拿不穩。她絕望地試圖多加入一些茜紅,可視覺的偏差讓她無法判斷比例。
調出的顏色在正常人眼中或許已經偏于刺目的猩紅,但在她看來,卻只是比剛才稍亮了一點的……暗沉褐色。
色覺的衰退,將她與色彩的本質割裂開來。她像一個被蒙住眼睛的調音師,在深淵中徒勞地摸索著早已失準的琴弦。
挫敗感和生理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猛地將調色刀戳進那團污濁的顏料里,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就在這時,掌心一直被緊握的調色板碎片邊緣,因她失控的用力,猛地刺破了她的皮膚!
“嘶——”尖銳的痛楚讓她倒抽一口冷氣。
殷紅的血珠瞬間從掌心涌出,滴落下來。
一滴,兩滴……正好落在調色板上那團她無論如何也調不出的“污濁”顏料之中。
鮮紅的血,與她眼中灰蒙蒙的顏料混合,在調色板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痕。
這抹真實的、屬于她自己的鮮血的紅,在她嚴重衰退的色覺中,竟然詭異地呈現出一種相對清晰的、帶著生命質感的暖色調!與她眼中那些渾濁、冰冷的顏色截然不同!
林晚怔住了,呆呆地看著掌心滲血的傷口,又看著調色板上那抹被血染紅的顏料。
一個荒謬而絕望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她混亂的腦海:**血……只有真實的血,才能在她褪色的世界里,呈現出最接近“紅色”的真相?**
這個認知讓她渾身發冷,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
“呵……”擴音器里傳來許知微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似乎對她掌心的傷口和那滴血毫不在意,甚至帶著一絲玩味,
“疼痛是創作的催化劑?這倒是個有趣的開始。別停下,小麻雀,用你所有的‘感覺’,去畫。我要看到痛苦,真實的痛苦。”
林晚死死咬住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她扯過旁邊一塊干凈的棉布,胡亂裹住流血的掌心,疼痛讓她更加清醒,也讓她更加絕望。
她看著那抹被血浸染的顏料,又看向畫布上那只扭曲的荊棘鳥。母親被剽竊、被逼至崩潰的痛苦……沈星移染血倒下的身影……
此刻自己掌心撕裂的痛楚和被囚禁的絕望……所有尖銳的情緒如同沸騰的巖漿,在她胸中沖撞。
她不再試圖去“看”顏色了。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她將那團混合了她鮮血的、在她眼中依舊灰暗但在外人看來已足夠驚心的顏料,狠狠刮上畫刀,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自毀般的宣泄,猛地揮向畫布上荊棘鳥的胸膛!
“噗嗤——”
厚重的顏料被粗暴地刮涂、堆砌在畫布上,形成一片厚重、猙獰、如同真正撕裂傷口的肌理!那觸目驚心的“紅色”(在她眼中是深灰)區域,在無影燈下泛著濕潤、粘稠的光澤,仿佛真的在流血。
“對!就是這樣!”許知微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壓抑的興奮,“繼續!把骨頭里的恨,給我挖出來!”
林晚如同被這聲音鞭笞,陷入了一種麻木而狂熱的創作狀態。她不再依賴視覺,而是憑借記憶、憑借觸感(顏料堆砌的厚度、畫刀刮過的阻力)、憑借內心翻涌的滔天恨意與痛苦,瘋狂地在畫布上涂抹、刮擦、堆疊。
她調出各種在她眼中渾濁不清的灰藍色(象征沈弘毅的冷酷)、臟污的赭石色(象征被玷污的藝術)、死氣沉沉的墨綠(象征吞噬一切的深淵)……圍繞著那只泣血的荊棘鳥,構建一個扭曲、壓抑、充滿尖銳沖突的痛苦世界。
每一刀落下,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又像是在對某個看不見的敵人發出無聲的咆哮。
汗水、淚水混合著掌心傷口滲出的血絲,滴落在昂貴的地毯上,留下無人注意的暗痕。
不知過了多久,當林晚終于因為脫力和眩暈而踉蹌后退,扶住冰冷的畫架邊緣喘息時,她模糊的視野里,畫布上已不再是空白。
那是一片混沌、激烈、充滿了痛苦吶喊的色塊與線條的漩渦。她看不清細節,只能感受到一種撲面而來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和憤怒。
擴音器里沉默了片刻。接著,許知微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近乎饜足的冰冷:
“很好。痛苦的味道很濃郁……雖然技巧粗糙得像野獸派的涂鴉,但……夠痛,夠真。保持住這種狀態,小麻雀?!?/p>
她頓了頓,語氣驟然轉為毫無溫度的指令:
“現在,探視時間到了。去‘看看’你的擔保人。記住,你該‘看’什么,說什么。”
保鏢無聲地出現在門口,如同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林晚麻木地放下沾滿各色顏料的畫刀,掌心包裹的布條已被顏料和血漬浸透。她像個提線木偶般,被保鏢引領著,再次走向那個充滿精密儀器冷光的醫療監護區。
監護艙內,沈星移依舊無聲無息地躺著。各項生命體征數據在屏幕上平穩地跳動著,卻無法掩蓋他生命的脆弱。
林晚隔著冰冷的玻璃看著他蒼白的臉,心中的痛苦和愧疚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她為了他能活著躺在這里,簽下了出賣他的契約;
她為了完成母親的畫,在監控下獻祭著自己的痛苦和鮮血;而此刻,她還要站在這里,在許知微的監聽下,扮演一個關心他的角色,同時……刺探他的信息。
“沈星移……”她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我……開始畫了……畫得好難看……我看不清顏色了……我……”
她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巨大的委屈和無處訴說的痛苦幾乎將她壓垮。她想告訴他許知微的契約,想告訴他自己的背叛和掙扎,想告訴他她有多害怕……
但最后,她只是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用盡力氣擠出一句符合“監控”要求的話:
“你……要快點好起來……那幅畫……還需要你……”聲音里充滿了刻意偽裝的、帶著哭腔的“關切”和“依賴”。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頭。她感覺自己虛偽得令人作嘔。她背叛了他,卻還要利用他的昏迷,在他耳邊編織謊言。
就在這時,她模糊的視野似乎捕捉到,沈星移放在身側、纏滿紗布的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顫動了一下。
非常輕微,輕微到像是儀器光線的錯覺,或者僅僅是神經的無意識抽搐。
但林晚的心跳,卻在那一瞬間,驟然停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