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走后,面館的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那股濃重的、帶著硝煙味的疲憊。陳默收拾好碗筷,將桌面擦得一塵不染。那碗清湯面仿佛帶走了小李一部分沉重的負累,卻也在陳默心頭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刻痕。他走到窗邊,望著巷子里被路燈拉長的幢幢人影。
夜色漸濃,梧桐里的節奏也慢了下來。老劉的三輪車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菜市場門口幾灘被踩爛的菜葉,在昏黃燈光下泛著濕漉漉的光。王姐雜貨鋪的卷簾門拉下了一半,里面還亮著燈,隱約傳來她督促兒子寫作業的聲音,時而高亢,時而無奈。
“小偉!這道題跟你說了幾遍了?掰手指頭算!別老想著看答案!”
“哎呀媽!煩死了!我知道了!”
陳默的目光掃過雜貨鋪,落在巷子深處。一個身影正朝著面館方向走來,是王姐。她換下了白天的圍裙,穿著件家常的碎花襯衫,腳步有些匆忙,臉上帶著白天未曾見過的、清晰可見的煩躁。她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手里緊緊攥著個布袋子,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走得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追趕,又像是急于逃離某個讓她窒息的現場。
就在她快要經過心燈面館的玻璃窗時,巷子對面一個提著鳥籠、慢悠悠溜達的退休教師張奶奶,笑瞇瞇地跟她打招呼:“王姐,這么晚了還出去啊?”
王姐的腳步猛地一頓,像被按了暫停鍵。她臉上硬生生擠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眼底的煩躁卻像煮沸的水泡一樣翻涌上來,幾乎要沖破那層勉強的笑意。“啊,張老師啊!去…去前頭便利店買點東西!家里鹽沒了!”她的語速很快,聲音也拔高了些,透著一股欲蓋彌彰的緊繃。
“哦哦,快去吧快去吧。”張奶奶不疑有他,樂呵呵地繼續遛鳥去了。
就在張奶奶轉身的瞬間,王姐臉上那僵硬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間被更深的煩躁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委屈取代。她幾乎是咬著牙,飛快地瞥了一眼亮著燈的心燈面館,眼神復雜。那眼神里有疲憊,有怨氣,還有一種深深的、被生活瑣碎纏繞的無力感。她似乎想停下腳步,朝著這扇透出溫暖光線的窗戶傾訴點什么,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但最終,那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猛地低下頭,像是逃避什么,攥緊了手里的布袋子,腳步更快了,幾乎是逃也似的從面館明亮的窗前快步走過,身影迅速融入了巷子更深處的陰影里。
擦肩而過。一個被生活追趕的背影。
陳默站在窗內,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他沒有出聲招呼,只是靜靜地看著王姐帶著一身無形的硝煙消失在黑暗中。他能感受到那股強烈的情緒波動——被壓抑的怒火、無人分擔的委屈、日復一日的精力透支。這無聲的擦肩,比任何傾訴都更能說明一個普通主婦在家庭、孩子、生計多重角色擠壓下的真實狀態。
他輕輕嘆了口氣,轉身準備收拾打烊。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面館另一面較小的、臨著更窄岔道的窗戶。
就在那扇蒙了些微塵的玻璃窗外,昏黃的路燈光線邊緣,似乎站著一個人影。
陳默的動作停了下來。
那是一個女人的側影,被朦朧的光線和夜色模糊了輪廓。她穿著一件質地看起來不錯的深色風衣,身形瘦削,站立的姿勢有些僵硬,微微低著頭,長長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經站了很久,像一尊凝固在夜色里的雕塑。她沒有看向面館內部,視線似乎落在腳下坑洼的地面,或是更遠、更虛無的地方。
一種難以言喻的沉寂和……悲傷?或者說,是一種深重的、被抽離了生氣的疲憊,隔著玻璃窗無聲地彌漫開來。那感覺,比小李的爆發更壓抑,比王姐的煩躁更沉重。
陳默的心微微一動。這個女人,他從未在梧桐里見過。她是誰?為何深夜獨自佇立在這不起眼的小面館外?她身上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沉寂,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了陳默平靜的心湖。
他沒有立刻上前,也沒有開燈驚擾。只是站在原地,隔著玻璃,靜靜地觀察著那個夜色中的剪影。面館內,湯鍋早已冷卻,寂靜無聲。面館外,梧桐里沉睡在夜色里,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吠。而那個陌生女人,成了這片沉寂中最突兀也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像一個無聲的問號,一個飄蕩在煙火邊緣的謎。
陳默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心燈面館的燈火,能照亮這深巷夜色邊緣的孤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