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的清晨,照例是老劉的吆喝和王姐雜貨鋪卷簾門“嘩啦”拉起的噪音二重奏。
陳默照常開了心燈面館的門,清冽的空氣混合著隔壁雜貨鋪剛拖完地的淡淡消毒水味涌進(jìn)來。他習(xí)慣性地望向窗外,目光掠過步履匆匆的人們,最終停留在隔壁。王姐正叉著腰,指揮她丈夫老趙把幾箱新到的飲料搬進(jìn)店里。老趙是個悶葫蘆,動作不緊不慢,臉上沒什么表情,任憑王姐的語速像機關(guān)槍一樣掃射:“快點!磨蹭啥呢!一會兒送娃上學(xué)又該遲到了!小偉!小偉!書包收拾好沒?水壺灌了沒?別老讓我催!”
小偉揉著眼睛從里屋出來,一臉不情愿。王姐的眉頭擰成了疙瘩,聲音又拔高了一度:“看看你這頭發(fā)!雞窩似的!過來我給你梳梳!”她一把拉過兒子,動作帶著點粗魯,小偉疼得“哎喲”一聲,不滿地扭動著。老趙搬完箱子,默默走到一邊點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身影顯得格外疏離。
陳默收回目光,開始備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隔壁傳來的那股緊繃的、一觸即發(fā)的火藥味。王姐的聲音像繃緊的弦,每一個高音都帶著瀕臨斷裂的危險。
上午的客流過去,面館暫時安靜下來。陳默坐在靠里的桌子旁,慢慢擦拭著一把瓷勺,動作專注而緩慢,仿佛是一種無聲的冥想。
突然,“哐當(dāng)!”一聲刺耳的碎裂聲從隔壁雜貨鋪傳來,緊接著是王姐帶著哭腔、卻異常尖銳的爆發(fā):
“趙建國!你聾了還是瞎了?我喊你三遍去把醬油瓶補上貨!你杵在那兒當(dāng)門神呢?!這個家是我一個人的嗎?啊?我起早貪黑看店,管孩子吃喝拉撒學(xué)習(xí),還得操心進(jìn)貨算賬!你呢?你除了抽你那破煙,往那一蹲,你還會干啥?!我是你老婆,不是你請的免費保姆!我他媽累死累活圖什么?圖你當(dāng)甩手掌柜?!”
聲音穿透了薄薄的墻壁,清晰地灌入面館。陳默擦拭瓷勺的手停住了。他聽到老趙低沉、含糊的辯解聲,但立刻被王姐更高的聲浪壓了下去:
“別跟我扯什么‘沒聽見’!你就是不想干!這個家你管過什么?孩子家長會你去過幾次?他作業(yè)你輔導(dǎo)過一回嗎?家里米缸空了你知道嗎?油鹽醬醋哪個不是我操心?我告訴你趙建國,這日子我過夠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又是一陣稀里嘩啦,像是東西被掃落在地的聲音。小偉帶著恐懼的哭聲也響了起來:“媽!別吵了!媽!”
陳默輕輕放下瓷勺,站起身,走到靠近雜貨鋪那面墻的窗邊。他沒有探頭去看,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窗外巷子地面上的一片陽光上。他能想象隔壁的畫面:王姐滿臉通紅,胸口劇烈起伏,眼睛里是積壓已久的委屈和憤怒噴涌而出;老趙低著頭,或許漲紅了臉,或許依舊麻木;小偉嚇得瑟瑟發(fā)抖。
這種爆發(fā),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次。它像一座被生活瑣碎和長期忽視不斷加壓的火山,總會找到薄弱的縫隙噴發(fā)出來。王姐的控訴里,充滿了被心理學(xué)稱為“情緒勞動”的沉重負(fù)擔(dān)——那些看不見的、維系家庭運轉(zhuǎn)的無數(shù)微小決策、情感付出、細(xì)節(jié)關(guān)注,長期得不到伴侶的看見和分擔(dān),最終壓垮了她的神經(jīng)。而老趙的沉默和回避,則可能源于他自身的無力感、溝通障礙,或是更深層的性別角色固化思維,形成了“需求-回應(yīng)的斷裂”,將王姐推向了孤立無援的火山口。
爭吵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王姐壓抑的啜泣和小偉的抽噎。老趙似乎說了句什么,腳步聲響起,他大概離開了店鋪,留下更深的寂靜和傷害。
過了一會兒,雜貨鋪的后門輕輕響了一聲。陳默看到王姐低著頭,快步走了出來。她的眼睛紅腫,頭發(fā)也有些凌亂,手里緊緊攥著那個熟悉的布袋子——正是昨晚她攥著匆匆走過面館的那個。她看也沒看心燈面館的方向,徑直朝著巷子口的便利店走去。
她是去買鹽嗎?陳默想起昨晚她對張奶奶說的借口。也許是的。但此刻,她真正需要的,或許不是一袋鹽,而是有人能看見她傾注在家庭里那看不見卻沉甸甸的“鹽分”——那些日復(fù)一日、被視作理所當(dāng)然的情緒勞動和付出。
陳默回到灶臺前,重新點燃了小火,往湯鍋里添了點清水。生活這鍋湯,太濃了會苦,太淡了無味。王姐的湯鍋里,顯然是濃得發(fā)苦,卻又被逼著不斷加料,無人分擔(dān)。他拿起一小撮鹽,輕輕撒入翻騰的湯水中。鹽,是滋味,也是負(fù)擔(dān)。恰到好處,是美味;過量積壓,便是苦澀的根源。
王姐的身影很快從便利店出來,手里果然提著一小袋鹽。她走回雜貨鋪,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強撐的疲憊和……孤獨。那袋小小的鹽,能調(diào)和生活的苦澀嗎?陳默的目光變得深沉。心燈面館的燈火,或許暫時無法驅(qū)散隔壁的陰霾,但至少,他看見了那鍋翻滾的、苦澀的濃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