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的白天,是屬于生計和奔波的。
心燈面館的生意不溫不火,飯點時能坐滿一半,其余時間多是三三兩兩。陳默也不急,依舊按部就班地熬湯、備料、煮面。他似乎更享受那份觀察的寧靜。
傍晚時分,夕陽給老舊的巷子鍍上一層懷舊的金邊。菜市場的人流漸漸散去,老劉正費力地把沒賣完的菜搬回三輪車,嘴里嘟囔著“這鬼天氣,菜都蔫了價還上不去”。王姐的雜貨鋪前,她正叉著腰,對著剛放學在門口瘋跑的兒子吼:“小偉!作業寫完了沒?就知道玩!再跑小心我揍你!”小男孩扮了個鬼臉,一溜煙跑進店里。
一片日常的嘈雜中,一個疲憊不堪的身影拖著沉重的腳步,挪進了心燈面館。是小李。
他像被抽掉了骨頭,重重地把自己砸在靠窗的椅子上,雙肩包隨意地扔在腳邊。頭發比早上更亂了,眼睛里的紅血絲像蛛網一樣密布,臉色灰敗。他怔怔地望著窗外,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脫離了軀殼,只剩下一個被過度消耗的空殼。
“一碗面…隨便什么面…”他的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摩擦桌面。
陳默沒多問,轉身下了碗清湯面,只加了幾根青菜,清清爽爽地端到他面前。“清湯面,先暖暖胃。”
小李機械地拿起筷子,挑了幾根面條塞進嘴里,咀嚼得毫無滋味。他吃得極慢,每咽一口都像是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面館里很安靜,只有他微弱的吸溜聲和湯鍋里持續的咕嘟聲。
“媽的…”小李忽然低低罵了一句,聲音里充滿了壓抑的憤怒和委屈,筷子被他重重拍在桌上,碗里的湯濺出來幾滴。“憑什么?項目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方案改了十八遍,最后用回第一版?通宵三天做出來的東西,他說一句‘感覺不對’就全盤否定?我他媽是人,不是機器!”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陳默,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在質問整個世界:“陳老板,你說,這工作還有他媽什么意思?天天加班,加到凌晨兩三點,睡三四個小時又爬起來擠地鐵…錢沒見多掙,頭發倒是一把一把掉!身體快垮了,頸椎疼得要命,心口也發悶…圖什么?啊?圖他一句‘辛苦了’?屁!他覺得這都是應該的!”
他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滔滔不絕地傾瀉而出,夾雜著對老板的憤怒、對工作的絕望、對身體的擔憂、對未來的迷茫。他語速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高,額頭上青筋都凸了起來。
陳默沒有打斷他,只是靜靜地聽著,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專注地看著小李,那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評判,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理解。他就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容器,穩穩地承接住了小李噴涌而出的所有負面情緒。
等小李的控訴暫時告一段落,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時,陳默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小李情緒的喧囂:
“這碗清湯面,熬湯用的是骨頭,火候到了,味道自然出來。人,也一樣。”他指了指小李面前那碗幾乎沒動過的面,“你把自己逼得太狠了,骨頭熬干了,湯就苦了,澀了。”
小李愣了一下,滿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掉了一半,只剩下茫然和深深的疲憊。他呆呆地看著那碗面。
“工作是鍋里的湯,”陳默的聲音平靜而有力,像沉入水底的石頭,“它不是你。湯熬壞了,可以重來。人熬壞了,就難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小李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灰敗的臉色,“你的價值,不該放在老板的秤盤上。秤砣在他手里,分量自然由他定。但你的骨頭有多硬,湯熬出來有多香,你自己心里得有數。”
他拿起抹布,擦掉小李濺在桌上的湯漬,動作不疾不徐。“今晚,試試把‘工作’這口鍋的火,關小一點。手機,放遠點。給自己熬一碗真正的湯,哪怕只是睡個囫圇覺。湯熬干了,添點水,天塌不下來。”
小李怔怔地看著陳默,又低頭看了看那碗清湯寡水的面。滿腔的憤懣和絕望,似乎被這平淡卻直指核心的幾句話,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委屈,涌了上來,沖得他眼眶有些發酸。他沒再說話,默默地重新拿起筷子,這一次,他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仿佛要把所有的疲憊和委屈,都吞進肚子里。
窗外的梧桐里,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籠罩著歸家的人流。面館里,只有吞咽聲和湯鍋的咕嘟,在無聲地對抗著那份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燃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