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的夜,被兩場火撕裂。
一場是香坊的烈焰,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竹木,將云綺僅有的家當(dāng)和那些珍貴的香材付之一炬。
濃煙滾滾,混著刺鼻的火油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類似腐壞鯨脂的蠟腥氣(鯨蠟),直沖云霄,映紅了半邊天穹。
另一場火,卻在云綺心頭燃起。那微弱卻有效的“迷諜香”煙霧,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絕望的寨民心中激起了一絲微瀾。
茶田方向,令人心悸的沙沙啃噬聲確實減弱了!盡管紅蟻并未完全退去,但它們停止了瘋狂的擴張和啃噬,如同被無形的鎖鏈?zhǔn)`,在原地焦躁地蠕動。
這短暫的、奇跡般的“靜默”,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籠罩寨子的恐懼陰云。
“蟲子……真的不動了!”
“是那煙!是那香!”
“她……她真能救茶田?”
驚疑的低語在救火的人群中蔓延。投向云綺的目光,不再是純粹的憎恨,而是混雜著難以置信的敬畏和更深的困惑。
連圖嘎祭司,都站在混亂的火光邊緣,臉色鐵青,眼神復(fù)雜地盯著那面被艾草灰覆蓋的銅鼓,又看向茶田的方向,嘴唇翕動,最終沒有發(fā)出新的詛咒。
云綺顧不上這些。她像瘋了一樣,和養(yǎng)父云振海一起,用一切能找到的容器——竹筒、陶罐、甚至扯下的衣襟——從溪澗汲水,潑向熊熊燃燒的香坊。
冰冷的溪水澆在滾燙的竹木上,發(fā)出嗤嗤的悲鳴,騰起更濃的白煙。她的臉頰被火舌燎得生疼,頭發(fā)散亂,沾滿煙灰,雙手被燙出水泡,卻渾然不覺。
她必須救下點什么!哪怕只有一點點!那粗糙的藤黃檀香泥丸證明了她的猜想!那是她對抗杜邦、洗刷冤屈、甚至守護五指山的唯一武器!
火勢終于在寨民的合力撲救下漸漸被壓制,只余下斷壁殘垣冒著縷縷青煙,散發(fā)著焦糊和鯨蠟混合的怪異氣味。
云綺不顧余燼滾燙,撲向廢墟,徒手在滾熱的灰燼和焦黑的殘骸中翻找。
“阿綺!小心燙!”云振海焦急地拉住她。
云綺充耳不聞。指尖傳來灼痛,她卻猛地一僵!
在幾塊尚未燃盡的、帶著奇特蠟白色澤的木炭下,她摸到了一小片未被完全焚毀的、邊緣焦黑的深藍(lán)色棉布碎片!上面似乎還殘留著某種……油漬?
是縱火者留下的!是杜邦的人!這布片,這油漬,這鯨蠟的氣味,都是鐵證!
她小心翼翼地將布片攥在手心,如同握住復(fù)仇的利刃。就在這時,一個溫和卻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上帝保佑!多么可怕的災(zāi)難!云小姐,你還好嗎?”
云綺猛地回頭。
杜邦神父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了。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廢墟邊緣,黑色的神父袍纖塵不染,銀亮的十字架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反射著冰冷的光。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悲憫和關(guān)切,手里甚至還托著一個精致的白瓷小罐。
“我?guī)砹朔ㄌm西最好的燙傷藥膏,”他走近幾步,將小罐遞向云綺,目光卻若有若無地掃過她緊握的拳頭和那片焦黑的布片,“愿主保佑你平安。茶田的蟲子似乎……安靜了些?這真是……奇跡。”他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云綺沒有接藥膏。她死死盯著杜邦那雙碧藍(lán)的眼睛,試圖從那片虛偽的悲憫下,找到一絲陰謀得逞的得意或威脅。但杜邦掩飾得極好,眼神清澈得如同無辜的圣徒。
“多謝神父關(guān)心,”云振海上前一步,擋在女兒身前,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疲憊,“火已撲滅,神父請回吧。夜深了。”
杜邦微微一笑,并不堅持,優(yōu)雅地收回藥膏:“愿主的光輝驅(qū)散五指山的陰霾。晚安,云先生,云小姐。”他轉(zhuǎn)身離去,步伐從容,仿佛只是路過一場無關(guān)緊要的鬧劇。
看著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云綺的心卻沉到了谷底。這偽善的惡魔!縱火滅口,還敢假惺惺地來試探!
“阿爹,”云綺的聲音因吸入煙塵而沙啞,帶著決絕,“那布片……還有這蠟味……是杜邦!是他的人放的火!茶田的蟲災(zāi),肯定也是他搞的鬼!我們得告訴峒主,告訴所有人!”
云振海看著女兒眼中燃燒的火焰,又看了看那片焦黑的廢墟和遠(yuǎn)處依舊被紅蟻盤踞但暫時“安靜”的茶田,眉頭緊鎖,眼中是化不開的憂慮。
“阿綺,”他沉聲道,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杜邦背后,是法國領(lǐng)事館,是洋槍洋炮!光憑一片布,一點氣味,扳不倒他。圖嘎祭司現(xiàn)在……也未必信我們。”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海口的方向,仿佛穿透了沉沉夜幕:“五指山的茶樹,是寨子的命根子。蟲災(zāi)只是暫時壓住,根子不除,遲早復(fù)發(fā)。而且……我這次去海口,不只是賣茶。”
他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油紙層層包裹的小包。打開油紙,里面是幾片干枯的、帶著獨特清香的茶葉。
“這是我從一個南洋回來的老茶商那里重金求來的‘金蘭引’茶種,”云振海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希望,“據(jù)說能驅(qū)百蟲,抗病害!若能引種成功,五指山的茶田就有救了!但這茶種嬌貴,需用五指山深處‘玉髓泉’的活水浸泡三日,再配以特殊香引才能發(fā)芽……那老茶商只肯給我這點樣品和引種方子,真正的母株和詳細(xì)方錄,存在廣州十三行‘永興棧’顧老板手里!”
他看向云綺,眼神灼灼:“阿綺,爹必須再去一趟廣州!一是求取完整的‘金蘭引’茶種和方錄,二是……找機會將杜邦走私鐵礦、禍害茶田的證據(jù),捅到更大的地方!瓊州府指望不上,或許……或許廣州的報館,能為我們發(fā)聲!”
“廣州?”云綺的心猛地一揪。千里迢迢,兵荒馬亂,阿爹還要帶著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的證據(jù)!
“太危險了!杜邦他……”
“顧老板與我有些交情,永興棧在十三行也算有頭有臉,相對安全。”云振海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寨子現(xiàn)在離不開你!只有你能穩(wěn)住茶田,找出徹底除蟲的法子!阿綺,五指山的未來,在你肩上!”
他用力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眼神堅毅如鐵:“爹會快去快回!帶著救山的希望回來!”
云綺看著養(yǎng)父染血的臂膀和眼中不容動搖的決心,千言萬語堵在喉嚨,最終只化作沉重的點頭。她將那片深藍(lán)色的焦黑布片,鄭重地交給云振海:“阿爹,帶上這個!小心……杜邦!”
云振海將布片貼身藏好,又深深看了一眼女兒和這片飽經(jīng)磨難的土地,轉(zhuǎn)身大步走向黑暗。他的背影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高大,又格外孤寂。
……
三天后。
五指山的清晨,籠罩在一片不祥的死寂中。連鳥鳴都消失了。
云綺正用新調(diào)配的、加入了大量艾草和苦楝葉的驅(qū)蟲香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茶田邊緣,試圖鞏固那“迷諜香”帶來的短暫安寧。寨民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眼神復(fù)雜,無人上前幫忙。
突然,一陣急促而慌亂的馬蹄聲,如同喪鐘般,由遠(yuǎn)及近,狠狠敲碎了山間的寧靜!
一匹渾身浴血的瘦馬,馱著一個渾身是血、幾乎不成人形的身影,踉踉蹌蹌地沖進寨子,在云綺家竹樓前轟然倒地!
馬背上的人滾落在地,正是三天前奔赴廣州的云振海!
他雙目圓睜,瞳孔渙散,臉色呈現(xiàn)出一種駭人的青紫色。胸口一個猙獰的血洞,還在汩汩冒著暗紅的血液,染紅了身下的土地。
他的右手,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死死地攥著,指縫間露出一點冰冷的金屬光澤——那是一枚沾染著血污的、刻著鳶尾花紋章的銀質(zhì)徽章!
而他的左手,則緊緊抓著一片被鮮血浸透的、邊緣撕裂的……黎錦!那鮮艷的黎族傳統(tǒng)紋樣,在刺目的血色中,顯得詭異而絕望。
“阿……阿爹——!!!”
云綺的尖叫聲,撕心裂肺,響徹了整個五指山。
她撲倒在養(yǎng)父尚有余溫卻已無生息的軀體上,顫抖的手觸碰到他緊握的右手。那枚冰冷的法國商行徽章,像燒紅的烙鐵,燙傷了她的指尖。
她的目光,落在養(yǎng)父青紫的嘴唇邊——那里,殘留著幾點未曾咽下的、帶著奇異甜腥氣的……檳榔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