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銅鼓驚蟄
五指山的黎明,是被銅鼓聲鑿開的。
咚——嗡——!
第一聲沉響,像遠古巨獸的心跳,撞碎了山澗薄霧,震得崖壁藤蔓簌簌發(fā)抖。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九聲渾厚悠長的銅鼓轟鳴,如同九道無形的敕令,喚醒了沉睡的群山。
黎寨“三月三”祭雷神的盛典,開始了。
云綺赤足踩在沁涼的溪石上,鼻尖縈繞著一種奇異的混合香氣——降真香清冽如泉,格木香沉郁似土,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她腰間沉香木匣的幽涼。
她深吸一口氣,這混合的香氣是她的小秘密,也是她此刻心緒不寧的根源。
寨里老祭司說過,格木是雷神最愛的香木,純凈不容褻瀆,更遑論與漢人的降真香混用。
可她總覺得,這兩種香材相遇時,那股沖破桎梏的蓬勃生機,才更接近天地間最原始的力量。
“阿妹!快些!祭舞要開始了!”同寨的阿月在不遠處招手,身上綴滿銀飾叮當作響。
云綺應(yīng)了一聲,彎腰將最后一株采下的藤黃檀小心放入背簍。
這種金黃色的香木質(zhì)地堅硬,紋理間仿佛流淌著陽光,是調(diào)制“安魂香”的主料。
指尖觸碰到藤黃檀時,一種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酥麻感傳來,她只當是晨露的涼意。
祭場設(shè)在寨子中央的古榕樹下。巨大的銅鼓被擦拭得锃亮,鼓面中央凸起的蛙形紋飾在初升的陽光下流轉(zhuǎn)著神秘的光澤。
寨民們身著盛裝,圍著銅鼓肅立,老祭司頭戴插滿雉羽的高冠,手持雷公藤法杖,口中吟唱著古老的《羅呢調(diào)》,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山風的野性和神性的威嚴。
咚!咚!咚!
鼓點越來越急,如同驟雨傾盆。祭舞開始了,身姿矯健的黎家漢子踏著鼓點跳躍、旋轉(zhuǎn),模擬著雷神降世、劈開混沌的雄姿。
汗水與香爐中升騰的煙霧交織,空氣里彌漫著神圣而狂野的氣息。
云綺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人群外圍。幾個穿著不合時宜的灰色洋裝、胸前掛著十字架的男人,正拿著些古怪的金屬儀器,對著遠處的山崖比比劃劃。
為首的那個,身材高大,金發(fā)碧眼,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溫和笑容,眼神卻銳利得像鷹——正是那個自稱“杜邦神父”的法國人。
他們說是來傳福音的,可五指山的黎人,只信雷公,只拜祖先。
一絲疑慮像藤蔓般爬上心頭。她悄悄退到人群邊緣,借著濃密灌木的掩護,向那幾個法國人靠近。
山風送來斷斷續(xù)續(xù)的低語,夾雜著幾個生硬的詞:“鐵礦脈……磁偏角……高品位……”
鐵礦?五指山深處有鐵礦?云綺的心猛地一沉。
她想起養(yǎng)父云振海憂心忡忡地說起過,去年朝廷簽了《馬關(guān)條約》,洋人像嗅到血腥的鯊魚,正四處尋找礦藏。
這杜邦神父,哪里是來傳教的!
她屏住呼吸,看到杜邦的一個助手,正鬼鬼祟祟地用一把小鑿子,從一株粗壯的藤黃檀根部鑿下一塊帶著金色紋理的木芯,迅速塞進一個鉛盒里。動作熟練而貪婪。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并非來自銅鼓,而是來自杜邦他們所在的山崖上方!一塊巨大的風化石,毫無征兆地崩裂、滾落,裹挾著泥沙和斷木,如同咆哮的巨獸,直直朝著那幾個法國人砸去!
“小心!”杜邦反應(yīng)極快,一把推開身邊的助手,自己則狼狽地向旁邊撲倒。
巨石擦著他的衣角滾落,重重砸在下方溪澗中,濺起沖天水花,驚得溪邊飲水的鹿群四散奔逃。
祭典的鼓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山崖方向。
煙塵彌漫中,杜邦幾人狼狽地爬起來,灰頭土臉。
老祭司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法國人,最終,落在了剛從灌木叢中直起身、同樣一臉驚愕的云綺身上。
“云綺!”老祭司的聲音如同寒冰,帶著雷霆般的怒意,“你身上混雜的異族之香,褻瀆了雷神!這山崩石落,便是神靈降下的怒火!”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云綺身上。驚疑、恐懼、責備……像無形的網(wǎng),將她牢牢罩住。
她下意識地按住腰間那個冰涼堅硬的沉香木匣,匣內(nèi)仿佛傳來無聲的悸動。
而那崖壁上,被巨石砸開的裸露巖層里,在陽光照射下,幾縷暗紅色的、帶著金屬光澤的礦石脈絡(luò),正閃爍著不祥的光芒。
五指山的寧靜,被徹底打破了。
而云綺的命運之輪,也在這驚蟄的鼓聲與落石中,開始朝著未知的深淵,轟然轉(zhuǎ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