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的晨霧，第一次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云綺蜷縮在自家竹樓角落的陰影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沉香木匣冰冷的棱角。
昨夜祭典的喧囂早已散去，留下的只有寨子里死寂的沉默和無處不在的、針扎般的目光。
老祭司那句“褻瀆神靈，招致天罰”的宣判，像無形的枷鎖，將她牢牢釘在了災星的恥辱柱上。
竹門外，偶爾有腳步聲匆匆而過，伴隨著刻意壓低的、充滿恐懼與厭惡的議論，如同毒蛇的嘶嘶聲，鉆進她的耳朵。
“就是她……漢人的血，污了山神的眼……”
“杜邦神父是好人，差點被石頭砸死……”
“格木香都敢混用，雷公沒劈死她算好的了……”
她閉上眼，鼻尖仿佛還殘留著藤黃檀被鑿下時那股微弱的、帶著金屬感的奇異香氣，以及山崩時漫天揚起的、混合著血腥與礦石粉塵的味道。
杜邦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在混亂中掃過她時，那抹一閃而過的、絕非神父該有的陰冷探究，讓她脊背發涼。
山崩，真的是因為她混合了香方嗎？還是……那些法國人貪婪的鑿擊，觸動了山崖脆弱的地脈？
“吱呀——”
竹門被猛地推開，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挾著山外的風塵與一股濃烈的、屬于海口的咸腥氣息闖了進來。
“阿綺！”
是養父云振海。他風塵仆仆，肩上還搭著半舊的褡褳，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那雙總是溫和含笑的眼睛，此刻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和……
一種云綺從未見過的沉重悲憤。
“阿爹！”云綺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猛地撲過去，緊緊抱住養父的腰，強忍了一夜的委屈和恐懼終于決堤，聲音哽咽，“他們……他們說是我……”
云振海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背，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莫怕，阿爹回來了。”
他環視了一下冷清的竹樓和門外窺探的目光，眉頭緊鎖，反手關緊了門。
他沒有立刻追問寨子里的事，而是從褡褳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折疊整齊的、散發著油墨味的報紙。
那報紙的紙張粗糙，卻印著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申報》。
“阿綺，你看這個。”云振海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顫抖，他將報紙在竹桌上攤開，指著其中一篇報道。
云綺湊近，借著竹窗透進的微光，一字一句地讀下去。
那些方塊字，冰冷而殘酷地組合在一起，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她的心窩：
“……光緒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大清帝國全權大臣李鴻章……與日本國全權代表伊藤博文……于日本馬關春帆樓簽訂條約……割讓臺灣全島及所有附屬各島嶼、澎湖列島……賠償日本軍費庫平銀二萬萬兩……”
《馬關條約》！
這四個字像驚雷在云綺腦中炸開。
她猛地抬頭看向養父，只見他緊握著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額角青筋微微跳動，那雙總是包容萬物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屈辱和憤怒的火焰。
“朝廷……割地了？賠款了？”云綺的聲音干澀發顫，她無法想象，那個在她心中曾經無比巍峨的天朝上國，竟會如此屈辱地低下頭顱。
“割了！賠了！”云振海一拳砸在竹桌上，震得茶碗叮當作響，他咬著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臺灣、澎湖……那是祖宗基業！兩萬萬兩白銀……那是民脂民膏！這哪里是條約，分明是賣身契！是亡國之音！”
他猛地吸了口氣，努力平復翻涌的情緒，目光轉向窗外五指山蒼翠的輪廓，聲音帶著一種深沉的悲涼：
“阿綺，五指山不是世外桃源。洋人的胃口，一個臺灣島填不滿！朝廷靠不住，官府指望不上！我們漢人、黎人，再也不能像一盤散沙！五指山是我們的根，是我們的命！只有抱成團，才能守住祖宗留下的這點血脈和土地！”
就在這時，竹樓外突然傳來一陣凄厲的哭喊和驚恐的尖叫，瞬間打破了寨子壓抑的寂靜。
“不好了！茶田！茶田出事了！”
云振海和云綺臉色同時一變，猛地沖出門去。
眼前的景象讓云綺倒吸一口冷氣。
寨子賴以生存的、位于向陽山坡上的大片茶田，昨日還郁郁蔥蔥、生機勃勃，此刻卻如同被烈火燎過！
成片成片的茶樹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枯萎、發黃！葉片卷曲、脫落，露出光禿禿的枝椏。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茶樹下，密密麻麻覆蓋著一層涌動的、暗紅色的“地毯”——那是數以億計的紅蟻！
它們瘋狂地啃噬著茶樹的根莖，發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膩又帶著腐敗的怪異氣味。
寨民們哭喊著，用鋤頭拍打，用火把燎燒，但蟻群如同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根本無濟于事。絕望的情緒像瘟疫般蔓延。
“天罰！這是天罰啊！”老祭司站在田埂上，高舉雷公藤法杖，聲音凄厲，目光如同淬毒的箭，再次狠狠射向剛剛趕到的云綺，“都是這個災星！她褻瀆神靈，引來山崩！如今又招來蟻禍！她不死，五指山永無寧日！”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云綺身上，這一次，除了恐懼和厭惡，更多了赤裸裸的仇恨。
云綺渾身冰涼，如墜冰窟。她看著眼前地獄般的景象，看著養父凝重如鐵的面容，看著寨民們絕望的眼神，還有祭司那惡毒的指控……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濃重異域口音、卻刻意顯得溫和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哦，上帝！多么可怕的災難！”
云綺猛地轉頭。
只見杜邦神父不知何時也來到了茶田邊。他穿著一塵不染的黑色神父袍，胸前掛著銀亮的十字架，臉上帶著悲天憫人的神情。他緩緩蹲下身，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只死去的紅蟻，湊到眼前仔細端詳，動作優雅得如同在鑒賞一件藝術品。
陽光落在他金色的頭發和銀亮的十字架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微微側過頭，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精準地落在孤立無援的云綺身上，嘴角勾起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意味深長的弧度。
“可憐的孩子，”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哭喊和咒罵，“看來，你需要一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