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的空氣，粘稠得像凝固的魚膠，死死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茶田里那股甜膩腐敗的蟻潮氣息尚未散去，一種更深沉的恐懼，已如同冰冷的水銀，無聲無息地從山澗升騰，漫過了竹樓，浸潤了每一個黎家漢子的腳踝，也沁入了他們祖祖輩輩供奉的古銅巨鼓。
“咚……”
一聲微弱而沉悶的嗡鳴，毫無征兆地從祭場中央的古榕樹下傳來。
不是敲擊，更像是一只沉睡地底的巨獸，在噩夢中沉悶的嗚咽。
剛剛還在絕望中哭喊、咒罵、奮力撲打蟻群的寨民們，像被瞬間扼住了喉嚨，所有的動作僵在半空，驚恐的目光齊刷刷投向那面被視為圣物的蛙紋銅鼓。
“咚…嗡……”
又一聲。這一次，聲音清晰了些許，仿佛來自幽冥的回響。
銅鼓厚重冰冷的表面，極其輕微地震顫著，鼓心那只凸起的青銅怒蛙，冷硬的眸子在黃昏晦暗的光線下，竟似流轉過一絲微不可查的、金屬特有的寒光。
“天…天神息怒了！”一個老婦失聲尖叫，噗通跪倒在地，篩糠般抖動起來。
恐懼如同瘟疫般炸開，瞬間取代了茶禍帶來的絕望。
褻瀆神靈引來的天罰，竟然不僅僅是蟲災和山崩，連寨子守護千年的圖騰圣物，都發(fā)出了不祥的悲鳴！
一道道充滿怨毒和恐懼的目光，再次利劍般刺向人群邊緣的云綺，將她牢牢釘在原地。
云綺臉色煞白，緊握著從茶田撿拾的幾只紅蟻尸體，指尖冰涼。
那幾只干癟的蟲尸腹部，沾染著幾點極淡的、幾乎難以分辨的汁液痕跡，在微弱光線下折射出詭異的青紫色熒光——這絕不是五指山該有的東西！
她鼻翼翕動，捕捉到空氣里除了腐敗蟻臭之外，還有一絲極其稀薄的、熟悉又陌生的腥氣，混在燃燒藤黃檀殘余的木質香里。
是癲茄！海南深山極少見的、只生活在崖壁石縫里的劇毒茄科植物！
它們的汁液，寨里老人曾諱莫如深地提起過，沾之即潰爛，聞之致狂！這些蟲子怎么會……
“災星！是這災星的妖術觸怒了雷神！”老祭司圖嘎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雷公藤鞭，狠狠抽打在死寂的空氣里。
他頭上的雉羽高冠在憤怒中劇烈晃動，雷公藤法杖直指云綺，杖尖那顆鑲嵌的黑曜石在暮色中閃爍著不祥的光澤，“引地火（山崩），召蟲潮（蟻災），驚圣鼓！云綺！你身上流淌的漢人污血，就是五指山所有災禍的源頭！今日若不除你，神靈之怒將淹沒整個黎寨！”
幾個壯碩的黎族漢子在圖嘎的示意下，面色陰沉地步步緊逼，粗糙的大手抓向孤立無援的少女。
“阿綺！”云振海怒喝一聲，魁梧的身軀如同暴怒的熊羆，擋在女兒身前，眼神灼灼如火，“誰敢動我女兒！茶田出事必有蹊蹺！是妖是禍，查明真相才算對得起祖宗神靈！”
“查明？”圖嘎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冷笑，“云振海，你一個漢人贅婿，有何資格妄議我族神事！圣鼓悲鳴，就是鐵證！這是神的旨意！”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法杖重重一頓，“拿下！押赴神判臺！”
“嗡——！！！！”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危急關頭，那沉寂了一瞬的銅鼓，驟然再次震動！
這一次，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凄厲，如同無形的鐵錐狠狠扎入所有人的耳膜！
鼓身開始劇烈地震顫，發(fā)出連續(xù)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悲鳴！
鼓面上沉積的千年塵灰簌簌落下，那只青銅怒蛙，竟在劇烈震動中隱隱發(fā)出高頻的嗡吟！
整個寨子的人，包括圖嘎和那幾個逼近的漢子，都被這異變驚得魂飛魄散，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踉蹌后退！
混亂中，云綺的目光卻猛地鎖定了祭場邊緣的石香爐。
爐中殘余的藤黃檀木塊尚未完全熄滅，掙扎著冒出一縷縷幾乎無法察覺的淡金色煙霧。那煙霧裊裊上升，飄散在劇烈嗡鳴的銅鼓周圍……
一個電光火石的念頭閃過她的腦海！
銅鼓異響！香霧余燼！藤黃檀木芯！山崖的磁鐵礦！采木時那奇異的酥麻感！杜邦偷鑿木芯時鉛盒的寒光！
所有的碎片在瞬間拼合！
“等等！”云綺猛地掙脫養(yǎng)父的保護，迎著眾人驚駭的目光，不顧一切沖向那面兀自嗡鳴、仿佛活過來的巨大銅鼓！
“妖女！你敢褻瀆圣鼓！”圖嘎又驚又怒，尖聲咆哮。
云綺充耳不聞。她沖到香爐前，狠狠一腳將其踢翻！未燃盡的藤黃檀塊帶著火星滾落在地。
同時，她從腰間香囊里飛快地抓出一把隨身攜帶的香材粉末——那是用于止血療傷的陳年艾草灰。
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云綺抓起散發(fā)著草木灰氣的艾草灰，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持續(xù)發(fā)出刺耳嗡鳴的銅鼓鼓面，狠狠地揚了過去！
“嗤啦——！”
一道極其微弱的、宛如冷炭入水的輕響。飛揚的艾草灰撞上劇烈震動的鼓面，接觸到那層無形卻致命的淡金色香霧。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
鼓面上那層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淡金薄霧，瞬間被草木灰吸附，同時，那持續(xù)不斷、震得人頭痛欲裂的詭異嗡鳴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驟然消失！
鼓身的劇烈震顫也隨即平息，只在死寂的空氣中留下一縷裊裊上升的草木灰煙塵。
整個寨子，陷入了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唯有艾草灰落下，在古舊斑駁的青銅蛙紋表面，覆蓋了一層灰白色的薄紗。
云綺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
成功了！果然如此！
然而，圖嘎祭司的臉頰，卻在短暫的死寂后，因極度的驚懼和憤怒徹底扭曲。
他盯著那面被艾草灰玷污的圣鼓，如同盯著被凡人褻瀆的神祇，眼中最后一絲理智被瘋狂的怒火燒盡。
“褻瀆！這是對神靈終極的褻瀆！”他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雷公藤法杖帶著破空之聲，劈頭蓋臉地朝著剛剛破解了銅鼓異響、卻陷入更大危機的云綺狠狠砸下！
“我要你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