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的尾巴像條被打斷了脊梁的毒蛇,嗚咽著抽離了崖州灣。鉛灰色的天幕低垂,海水翻涌著骯臟的灰白泡沫,舔舐著殘破的礁石和擱淺的船只殘骸。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焦糊味、海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冰冷刺骨的青草腐敗氣息——那是迷諜香燃燒殆盡后特有的氣味。
“阿爾戈號”巨大的鋼鐵船體傾斜著擱淺在淺灘,深色的船殼遍布猙獰的劃痕和凹坑。船體水線以下,原本吸附的詭異青色光點早已消散,只留下大片如同被強行刮去鐵銹般的深色污痕,如同丑陋的瘡疤。
杜邦站在冰冷的甲板上,衣衫獵獵作響,金發凌亂,碧藍的眼睛死死盯著西側礁灘。幾個沉默的黎族漢子,正半身浸泡在渾濁的海水里,拖拽一條從沉船殘骸中找到的、泡得鼓脹發黑的尸體——盜尸小隊頭目。尸體的手臂腐爛發黑,腫脹如蹄,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先生……”副手強壓著嘔吐感,聲音低沉,“船上能找到的都爛透了……除了他……那漢人的尸體,連同箱子……都沒影了……估計……”他朝暗流涌動的深水區努了努嘴。
杜邦沒有出聲,只是緩緩取出一支銀質雪茄管,指尖微顫地點燃。辛辣的煙草味勉強壓下胃里的翻涌。昨夜是一場他絕不愿回想的噩夢:尸毒爆發、木帆船觸礁、船員在潰爛中哀嚎、船底詭異的吸附物、干擾電波中如同附骨之疽的黎族招魂曲……以及“海狼號”軍火船確鑿沉沒的噩耗!這一切的矛頭,都指向五指山深處那個黎漢混血的丫頭——云綺!
“五指山……”杜邦的聲音因徹夜未眠而沙啞,“還有……那個丫頭……必須解決掉。”他目光掃過遠處被浪花拍打的礁石,昨夜焚燒清軍船骸的微光仿佛還在視網膜上殘留。他猛地吸了一口雪茄,一個陰鷙的計劃在心底盤旋成型:利用黎寨內部的裂痕……圖嘎祭司……再添一把火……
就在這時,杜邦的視線無意間掠過崖岸更高處,五指山延伸入海的一片陡峭崖壁。昨夜風雨如晦,未曾留意。此刻風暴停歇,在初生陽光艱難穿透鉛云的某個瞬間,一片嶙峋猙獰的黑礁被短暫照亮。就在這片礁石根部一處狹窄的海蝕凹槽內,一點異物在渾濁的海水中,閃爍著微弱卻刺眼奪目的金光!
金!刺目的金!絕非貝類或礦石的自然反光!是人工制品特有的、冷硬而貴重的光澤!
杜邦的瞳孔驟然收縮!五指山云家!那個早年失蹤的女主人……那個據說攜帶重要秘密的鑲藍旗女人……法國遠東情報司絕密檔案角落里那語焉不詳的一筆……難道……
“快!”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丟掉雪茄,厲聲嘶吼,“派小船!現在!去那片崖壁下!把水里的東西給我撈上來!”
命令被急切地傳達。一艘小艇在殘余的涌浪中顛簸前行,艱難靠近陡峭崖壁。水手們用鉤鐮在渾濁的水中小心探入凹槽攪動。鉤鐮似乎勾住了什么死沉之物。
嘩啦!一件裹滿青灰色淤泥、纏滿水草和藤壺的重物被拖上小艇。海水沖刷下,泥土簌簌剝落,漸漸顯露出它令人窒息的本質——
那是一個長約半尺、寬三寸余的黃金匣子!
不僅僅是黃金!匣體古樸厚重,邊緣用銀絲掐出繁復的纏枝蓮紋,鎖扣處鑲嵌著幾顆早已黯淡的細小松石。匣面雖被侵蝕得坑洼,卻依然清晰可見正中用特殊工藝嵌出的兩個方正冷硬的漢字——
鑲藍!
鑲藍?!
這兩個字如同淬火的烙鐵,狠狠燙在杜邦的心上!他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艦橋欄桿,眼中爆發出近乎癲狂的、攫取一切的熾熱光芒!是了!就是她!那個失蹤的鑲藍旗破落戶!關乎前朝皇室秘寶線索的傳說……竟然是真的?!她的遺物,就沉在這五指山的入海口?!
金匣被捧上“阿爾戈號”甲板。杜邦幾乎是撲過去,用顫抖的手指抹去表面的淤泥和寄生物。觸手冰涼沉甸甸,黃金的重量真實無比!他急切地想要打開,但那奇特的“S”形鎖扣紋絲不動,如同被無形力量封印。急切摸索下,他在匣子側面一個極其隱蔽的凹槽里,摸到了一行幾乎被海水磨平的、細微的滿文刻痕!
杜邦的心臟瞬間狂跳如雷!找到了!這比鐵礦、鴉片、甚至軍火都更誘人的寶藏鑰匙!五指山……這荒蠻之地的價值,瞬間變得不可估量!
他狂喜地環顧四周,手指死死攥住這冰冷的黃金鑰匙,仿佛扼住了命運的喉嚨!
就在杜邦的心神被這意外的巨大發現徹底占據,沉浸在黃金寶藏的狂熱幻想中時——
崖州灣深處,幾艘用濕布覆蓋、仿佛與礁石融為一體的狹長獨木舟,正悄無聲息地從一處隱蔽的狹小水洞中滑出。
這是五指山最精銳的藤甲水鬼!他們身披藤條與厚厚海藻編織的偽裝,只露出冰冷的眼睛和用于水下換氣的細小蘆葦管。領頭的船首,站立著一個纖細卻異常挺拔的身影——云綺。
她赤著雙足站在冰冷的船板上,濕透的白麻衣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單薄卻堅韌的線條。她的右臂裹著厚厚的草藥布條,依然能看出腫脹的輪廓,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唯獨那雙眼睛,亮得如同燃燒的寒星,死死盯著遠處擱淺的“阿爾戈號”,以及甲板上那個捧著金匣、激動得如同癲狂的金發男人——杜邦。
昨夜那場海上風暴搏殺,如同耗盡了她大半生元氣的噩夢。她親耳聽到“阿爾戈號”瘋狂呼叫“海狼號”的信號被她的迷諜香干擾成黎歌招魂曲;她親眼看到尸毒在木帆船上爆發的混亂(雖然沒能親眼看到養父遺體沉海);她感應到水線香吸附成功、最終在“阿爾戈號”船殼上留下的丑陋傷疤;她也感受到那種用自身意志牽引風暴(更多是借助風暴)引導迷諜香煙霧的極致精神負荷!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葉深處的劇痛,每一次思維運轉都像是要撕裂她干涸的精神池沼。
為了這致命一擊,她昨夜幾乎燃盡了自己——強行催動大量升級的迷諜香(加入了高濃度藤黃檀提取物和特制催化劑),精確計算風向引導煙云混入焚燒煙霧,用秘藥短暫刺激感知極限連接香霧……此刻她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抽空,識海中針扎般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依靠身后一名水鬼的攙扶才勉強站立。
但她成功了!成功制造了混亂!成功擊沉了軍火船!成功讓杜邦損兵折將!哪怕……未能奪回父親的遺體……也留下了一絲曙光——那艘觸礁沉沒的木帆船附近,也許還殘存著線索?
就在云綺深吸一口氣,強提最后精神準備發出“索敵”信號,命令藤甲水鬼們利用復雜礁石區,對擱淺的“阿爾戈號”發動騷擾攻擊、嘗試活捉杜邦時!
她的目光……猛地凝固!
如同被最陰冷的寒流瞬間凍僵!
她看到了!
在那艘擱淺巨艦的甲板上,在杜邦手中緊握著的那個金光閃閃的、裹滿泥濘的匣子上!當海水沖刷掉部分淤泥,那露出的“鑲藍”二字,如同兩道淬毒的閃電,狠狠劈開了她混沌的世界!這兩個字……無數次出現在養父云振海酒后的醉語、午夜夢回的囈語中……那是……阿娘的身份!來自早已被埋葬在歷史塵埃里的……鑲藍旗滿洲!
她阿娘的遺物……竟然……被杜邦……從這骯臟的海底……撈了起來?!
“呃——!”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悲愴、屈辱、憤怒和強烈的、源自血脈深處的尖銳刺痛,如同億萬根冰刺,瞬間貫穿了云綺的心臟和靈魂!遠超過肉體和精神極限的負荷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她眼前猛地一黑!
天旋地轉!
腥甜的液體瘋狂涌上喉嚨!
嬌小的身軀如同失去所有支撐的破敗玩偶,軟軟地向后栽倒,跌入冰冷涌動的海水……
意識沉淪的最后一瞬,她仿佛聽到了……一個遙遠卻又無比清晰的、帶著一絲顫抖的清冷聲音,穿透呼嘯的海風,自身后傳來:
“接住她!是……是她嗎?”那是陌生男人的聲音,透著難以置信的驚愕。但更清晰的,是那男人腰間懸掛的一只骨質短笛,在奔跑晃動間……撞上了船板,發出了一聲短促而清越的嗡鳴。
笛聲!
云綺沉入黑暗的識海中,那一直如附骨之疽般纏繞的八個骨刻密碼符號:
·-····--·--·-·-·-····-·(S-S-T-K-C-K-S-R)
那最后三個原本指向不明、讓她無比困惑的-·-·(C)-·-(K)···(S)…
這笛聲……還有那陌生的呼喚……
不是文字!
是音符!
是骨笛的孔位組合音!對應著……一個人的名字!
顧—西—舟?
(孔位組合對應音節近似:Gu/Xi/Zhou→類似C似音+K似音+S似音?需要特定黎笛孔位設計)
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她最后崩潰的意識。潮水般的黑暗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