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機穿過新伊甸的防護罩時，寧嵐的掌心全是汗。寧雪躺在臨時醫療艙里，蒼白的臉龐在藍色生命維持燈下幾乎透明。齊陽正在操作臺前偽造入境記錄，他的手指在全息鍵盤上飛舞，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記住，她是你的表妹，在地面保留區遭遇記憶污染，需要緊急治療?！褒R陽沒有抬頭，“天空城禁止未經許可的地面人員進入，如果被查出來...“

“我知道后果。“寧嵐打斷他，聲音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冷硬。她低頭看著寧雪——這個與她基因完全相同的陌生人。寧雪的睫毛輕微顫動，像被困在噩夢中的蝴蝶。

穿梭機輕微震動，對接完成。艙門滑開的瞬間，刺眼的白色燈光涌入。三個醫療機器人已經等在平臺上，它們的金屬手臂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記憶污染案例，優先級B?！褒R陽亮出他的應急通行證，“需要立即隔離處理?！?/p>

為首的機器人用掃描光束掠過寧雪的身體，寧嵐屏住呼吸。當光束掃到寧雪后頸時，機器人的光學鏡頭突然收縮了一下。

“檢測到非標準神經接口，“機械音平靜地宣布，“建議送往神經科學中心進行完整診斷?！?/p>

寧嵐的胃部絞緊。如果寧雪被送到官方機構，她們可能再也見不到面了。

“不必了。“她上前一步，亮出自己的記憶設計師執照，“我是三級神經專家，可以負責初步處理。根據《緊急醫療法案》第14條，親屬有權優先照料。“

機器人靜止了幾秒，似乎在檢索法律條文。寧嵐能聽到自己血液沖擊鼓膜的聲音。

“認證通過?！皺C器人最終說道，“請于48小時內提交完整醫療報告?！八鼈冝D身離去，履帶在金屬地面上留下短暫的濕痕——剛剛下過清潔液雨，天空城永遠一塵不染。

齊陽幫她把寧雪搬進自動運輸艙?！拔抑荒芩偷竭@里，“他壓低聲音，“我的通行權限不夠進入居住區?！八氖种冈谶\輸艙控制面板上停頓了一下，“小心點，她的神經接口...我從沒見過那種型號。“

運輸艙穿過蜿蜒的透明管道，寧嵐透過玻璃看到無數相似的管道像血管一樣延伸向城市的各個角落。新伊甸從不展示它的背面——那些維持這座烏托邦運轉的機械內臟。

她的公寓AI在檢測到醫療緊急情況后自動切換為醫療模式。當寧嵐把寧雪放在診療床上時，生物掃描系統立即發出尖銳的警報。

“檢測到重度神經改造，“AI報告，“患者全身共有37個神經接入點，主接口型號...無法識別?！?/p>

寧嵐啟動全息掃描，寧雪的身體上方立刻浮現出一個半透明的三維模型?？吹侥Ｐ偷乃查g，寧嵐的呼吸停滯了——寧雪的脊椎上排列著珍珠般的微型接口，像一串畸形的項鏈。而后頸處的主接口明顯比天空城標準型號更復雜，中心有一個發光的紅色晶體。

“這是什么？“寧嵐喃喃自語。她伸手觸碰那個接口，突然，寧雪的眼睛睜開了。

那是一雙與寧嵐完全相同的琥珀色眼睛，但瞳孔深處閃爍著奇異的數據流光芒。

“銀杏葉...永不落...“寧雪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干裂的嘴唇幾乎沒動。

寧嵐如遭雷擊。這是她們小時候的秘密口令，只有她和...

“寧雪？“她顫抖著握住妹妹的手，“真的是你？“

寧雪的嘴角抽動，似乎想微笑卻忘記了肌肉該如何運動。她的手指在寧嵐掌心輕輕劃動——那是她們兒時發明的秘密交流方式。

「他們在監視」

寧嵐猛地抬頭環顧四周。她的公寓理論上應該是隱私空間，但誰知道天空城的監控深入到什么程度？

「別怕」她在寧雪手心回應，同時用語音命令AI：“啟動一級醫療隱私協議?！?/p>

“需要授權密碼?！癆I回答。

“零一零四一一，“寧嵐說，這是她們的生日，“緊急醫療覆蓋。“

房間的墻壁突然變得不透明，所有對外數據傳輸指示燈轉為紅色。寧嵐知道這最多只能爭取兩小時——任何超過120分鐘的隱私封鎖都會自動觸發安全審查。

“發生了什么？“她輕聲問，同時用醫療設備掃描寧雪的大腦活動，“為什么地面會有記憶實驗室？父親在哪里？“

寧雪的瞳孔劇烈收縮，全息腦掃描圖上突然爆發出一片紅色警報。

“父親...他...選擇了你...“寧雪斷斷續續地說，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大分離...他們刪除了所有人的記憶...“

寧嵐的醫療終端突然黑屏，隨后浮現一行閃爍的紅字：

「警告：檢測到受限歷史關鍵詞」

寧雪的身體突然弓起，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的眼睛完全變成了數據流的藍色，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

“天空城建立在遺忘之上，記憶即牢籠。他們正在刪除——“

一陣刺耳的干擾聲劃過，寧雪像斷了線的木偶般倒下。與此同時，公寓的隱私封鎖被暴力突破，墻壁重新變得透明。

“隱私協議強制終止?！癆I宣布，“外部通訊已恢復?！?/p>

寧嵐迅速用被子蓋住寧雪的后頸接口。她的終端還在閃爍那行警告，但現在又多了一條消息：

「記憶管理局通知：您預約的年度記憶審查提前至今日16:00，請準時出席?！?/p>

發信時間是三分鐘前。寧嵐看了看時鐘——15:47。

她剛給寧雪接上生命維持裝置，門鈴就響了。監控屏幕顯示是齊陽，但他身后還站著兩個穿銀色制服的人——記憶管理局的標志清晰可見。

“開門，保持自然?！皩帊箤ψ约赫f，同時迅速拉下寧雪的袖子遮住手臂上的接口痕跡。

齊陽的表情僵硬，眼神不斷向旁邊示意。“寧設計師，“他公式化地說，“記憶管理局需要了解地面事故的細節。“

一個銀制服上前一步：“寧女士，根據《記憶安全法》第9條，我們需要檢查您從地面帶回的所有物品?！?/p>

寧嵐注意到齊陽的手在背后做了個奇怪的手勢——三根手指彎曲，這是地面保留區的地下聯絡暗號。

“當然，“她側身讓開，“但我表妹需要休息，她受了嚴重刺激?！?/p>

銀制服們已經自顧自地開始掃描公寓。其中一個拿起寧嵐的工作終端，另一個用探測器掃過寧雪的身體。寧嵐的心跳快得發痛，但探測器的警報沒有響起——齊陽悄悄對她搖了搖頭，示意他已經做了手腳。

“地面實驗室使用了什么技術？“年長的銀制服突然問。

“粗糙的記憶復制，“寧嵐用專業術語回答，“他們試圖仿制第三代神經接口，但缺乏量子加密。我表妹不幸成為測試對象?！?/p>

銀制服盯著她的眼睛——記憶管理局的人以人肉測謊聞名。寧嵐保持呼吸平穩，回憶著自己設計過的數百個虛假記憶場景。最好的謊言總是摻雜著真相。

“您今天會參加記憶審查吧？“銀制服最終說道，“局長特別提醒不要遲到?！?/p>

他們離開后，齊陽借口檢查醫療設備留了下來。確認門鎖好后，他立刻從工作服內袋掏出一個小裝置按在墻上。

“白噪音發生器，“他解釋道，“能干擾監聽15分鐘?！八哪抗饴湓趯幯┥砩希八f了什么？“

寧嵐猶豫了一下，但時間緊迫?！疤岬搅?大分離'，說天空城建立在遺忘之上。然后我的系統就彈出了警告?！?/p>

齊陽的眉頭緊鎖?！澳遣皇瞧胀ň?，“他低聲說，“是歷史關鍵詞觸發機制。天空城的歷史記錄中有幾十個這樣的禁忌詞，一旦被提及就會自動標記說話者?！?/p>

“你怎么知道這些？“

“因為我父親曾是'橋梁工程師'，“齊陽苦笑，“負責連接天空城與地面的第一批技術人員。他死前告訴我，我們看到的城市歷史是被精心編輯過的?！?/p>

他猶豫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老式的數據芯片。“這里面有些東西你應該看看，但現在不行?！八沉艘谎刍杳缘膶幯八芙尤氤鞘芯W絡嗎？“

“理論上可以，她的接口...“寧嵐突然明白了齊陽的暗示，“你是說讓她黑進系統？“

“不，太危險了。“齊陽搖頭，“但如果能建立安全的神經鏈接，也許你能看到她的記憶...那些沒被刪除的版本。“

寧嵐的終端再次響起，這次是記憶管理局的二次提醒。她必須馬上出發去接受審查，否則會引起更大懷疑。

“等我回來，“她快速說道，“別讓任何人進來。如果她醒了...“

“銀杏葉永不落?！褒R陽突然說。

寧嵐震驚地看著他。

“地面保留區的抵抗組織也用這個暗號，“齊陽解釋，“意思是'真相永不消逝'。“

記憶管理局總部位于新伊甸的中心支柱內，一座全黑的棱柱形建筑，沒有任何窗戶。寧嵐每次走進這里都覺得像是步入了一個巨大的棺材。

大廳里已經排著幾十個等待審查的居民。寧嵐出示ID后，被帶往一個獨立房間——這不符合常規流程，通常審查都在開放隔間進行。

房間中央懸浮著一把椅子，對面是一面看似普通的鏡子。但寧嵐知道鏡子后面坐著審查官，而椅子上的神經鏈接會直接檢查她的記憶庫是否有異常。

“寧嵐設計師?！耙粋€全息影像突然出現在椅子上方——記憶管理局局長蘇芮，一位五十多歲的女性，銀灰色的頭發剪得極短，眼睛像兩顆冰冷的黑曜石?！奥犝f你今天去了地面？“

“是的，處理一起記憶污染事件?！皩帊贡３致曇羝椒€。

“還帶回了...親戚？“蘇芮的嘴角微微上揚，但眼睛里沒有笑意，“真巧，正好趕上年度審查?！?/p>

全息影像突然放大，蘇芮的臉占據了整個房間。“你知道嗎，寧設計師，記憶是最脆弱又最危險的東西。它塑造我們的身份，卻也最容易...被扭曲。“

寧嵐注意到蘇芮說話時，背景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像——某個實驗室，后頸有紅色晶體接口的人影...

“請坐?！疤K芮的影像突然恢復正常大小，“讓我們看看你最近的設計工作...特別是那些涉及家庭場景的記憶。“

寧嵐坐上椅子，感到后頸的接口被自動對接。一陣熟悉的刺痛感傳來——這是記憶審查的標準程序，他們會檢查她近期記憶是否有矛盾或異常。

但今天，刺痛感比往常強烈十倍。寧嵐咬緊牙關，眼前閃過無數碎片般的畫面：

——兩個小女孩在白色走廊里奔跑...

——穿白大褂的男人拿著注射器...

——天空在燃燒...

——一個聲音在說“必須刪除所有相關記憶“...

“有趣。“蘇芮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的童年記憶區有異常活躍的神經元。最近夢到過去了嗎，寧設計師？“

寧嵐的視線模糊了，她感到有什么溫熱的液體從鼻子流出。是血。

“審查結束。“蘇芮突然宣布，神經鏈接斷開得如此突然，讓寧嵐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澳愕挠洃浄€定性評分...令人擔憂。建議暫停記憶設計工作一周，接受系統維護?！?/p>

寧嵐擦掉鼻血，注意到蘇芮說“系統維護“時微妙的重音。那不是建議，是命令。

回到公寓時，齊陽已經設置好了某種屏蔽場。寧雪半坐在床上，正在喝營養液。看到寧嵐蒼白的臉色，她立刻伸出手。

“他們加強審查了？“寧雪的聲音比之前清晰多了，帶著某種金屬質感。

寧嵐點點頭，突然雙腿發軟。齊陽扶她坐下，遞來一杯水。

“把這個喝了，“寧雪從枕頭下拿出一粒紅色藥丸，“神經鎮定劑，能暫時降低接口敏感度，防止他們遠程掃描你的記憶?！?/p>

寧嵐吞下藥丸，感覺一股涼意從喉嚨擴散到全身。她這才注意到齊陽在她的工作終端旁連接了一個陌生設備。

“這是？“

“地面保留區的老古董，“齊陽調試著設備，“量子隔離器，能在短時間內創造一個無監控空間。我從父親的工作室偷出來的?！?/p>

寧雪突然抓住寧嵐的手：“姐姐，你還記得我們分開那天嗎？“

記憶如閃電般劈開寧嵐的腦?！赣H抱著她走向飛行器，寧雪在玻璃后面哭喊...

“我記得?！八p聲說。

寧雪搖頭：“那不是真的記憶。是他們植入的標準版本?！八赶螨R陽的設備，“如果你敢看，我可以分享我的記憶?！?/p>

齊陽遞過來一個神經同步頭環：“只能連接幾分鐘，否則會被系統檢測到?！?/p>

寧嵐戴上頭環，寧雪也戴上一個改裝過的版本。當齊陽啟動設備時，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然后...

她站在一個實驗室里，視角很矮——這是寧雪兒時的記憶。穿白大褂的人們在爭吵，父親的聲音在說：“必須有人保留原始記憶樣本！“突然，一雙大手抱起她——不是寧嵐，是寧雪——把她塞進一個圓柱形容器。透過玻璃，她看到父親牽著另一個女孩——寧嵐——走向相反的方向。然后，一陣刺眼的白光，記憶戛然而止。

寧嵐猛地扯下頭環，大口喘氣。這與她“記得“的場景完全相反！

“他們在系統性地重寫歷史，“寧雪的聲音像從水下傳來，“天空城建立時發生了什么，為什么需要刪除整個城市的記憶...父親把我們分開是為了保存真相的兩半。“

齊陽突然調出一個全息新聞檔案：“看看這個，2185年的官方記錄。“

新聞畫面顯示天空城建成典禮，蘇芮年輕的面容在剪彩，字幕寫著：“慶祝人類新紀元的開始“。

“現在看地面保留區的版本?！褒R陽切換到一個模糊的偷拍視頻——同樣的場景，但鏡頭轉向人群外緣：武裝機器人正在拖走抗議者，其中一個人轉頭瞬間，寧嵐認出了那是年輕時的父親！

“記憶管理局在找你妹妹不是因為她逃出來，“齊陽關閉視頻，“而是因為她攜帶的記憶可能揭穿整個天空城的謊言。“

寧嵐的終端突然亮起，一條加密消息彈出：

「銀杏葉需要新的土壤。明晚20:00，第七通風管道?！猂」

寧雪看到消息后，突然露出地面保留區特有的銳利笑容：“抵抗組織找到我們了?！?/p>

就在這時，公寓的窗戶突然全部轉為不透明，警報聲響起：

「檢測到未授權神經活動，安全協議啟動」

寧嵐還沒反應過來，寧雪已經跳下床，動作敏捷得不像病人：“他們定位到我們了！必須立刻斷開所有網絡連接！“

齊陽迅速關閉量子隔離器，但為時已晚——公寓的主控AI宣布：

「記憶管理局特遣隊已抵達，請配合調查」

寧雪抓住寧嵐的手：“無論發生什么，記住——銀杏葉永不落。真相存在于——“

門被暴力破開的巨響打斷了她的話。三個黑色裝甲的機器人沖進來，武器鎖定寧雪。

“寧雪女士，你因違反《記憶安全法》被逮捕。“機械音宣布，“請立即解除所有神經連接?！?/p>

寧嵐想沖上前，但齊陽死死拉住她。最后一個機器人走進來——不是機器，是穿著高級防護服的蘇芮本人。

“寧設計師，“她冷冰冰地說，“你被欺騙了。這不是你表妹，而是地面恐怖分子設計的人形記憶病毒載體?！八e起一個閃著紅光的裝置，“幸好我們及時阻止了感染?！?/p>

寧嵐看到寧雪被注射了什么，女孩的身體立刻癱軟下去。她想尖叫，卻發現自己的喉嚨發不出聲音——蘇芮手里的裝置正在發射某種神經抑制波！

“至于你，齊工程師，“蘇芮轉向齊陽，“橋梁部門會處理你的...越界行為。“

當寧雪被機器人拖走時，她的眼睛最后一次鎖定寧嵐，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第七通風管道」

然后，蘇芮按下了手中的按鈕，世界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