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這是什么話!”陸舟渡手中的白玉茶盞重重磕在檀木幾上,濺出的茶湯在月白桌布洇開暗痕,“昭茗是圣上親封的安明縣主,自然要留在家中好好教養。
景府常年鎮守北疆,哪是養尊處優的千金該去的地方?”
他捻著胡須,眼底藏著算計的冷光——這個女兒如今是他攀附權貴的籌碼,怎能輕易被景家帶走?
景老夫人枯槁的手如鐵鉗般攥住陸昭茗的手腕,將她牢牢護在身后。
棗木拐杖重重杵在青磚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驚得梁間燕雀撲棱棱亂飛。
老人渾濁的眼底翻涌著滔天怒意,每一道皺紋都因激憤而顫抖:“我知道你一直瞧不上我們景家!你把我的女兒害死了,休想再奪走的外孫女!”
沙啞的嗓音里裹挾著十五年的積怨,字字如刀剜在眾人心上,當年,她們人微言輕,沒能護住自己的女兒,現在,她們有這個能力了,就絕不會再讓陸昭茗步她母親的后塵。
劉氏蓮步輕移,素白羅帕按在唇邊,做出溫婉模樣:“景老夫人,瞧您這話說的,景貞妹妹是難產而死,怎的就是老爺害死的呢?茗姐兒是老爺的女兒,現在好不容易回來了,自然要回陸家的。”
她垂眸時掩住眼底的嫌惡,指尖卻無意識地絞著袖口金線,將精心維持的賢淑面具繃得發緊。
景老夫人理也不理,轉身時銀發飛揚,帶起一陣疾風。
她拉著陸昭茗穿過垂花門,檐角銅鈴叮咚作響,像是在為這場對峙奏出終章。庭院里的石榴花開得正艷,映著祖孫二人決絕的背影。
“綰姑,來,你告訴外祖母,你想不想留在陸家。”老人布滿老繭的手撫上陸昭茗的臉,聲音難得放輕。
陸昭茗仰起頭,晨光為她勾勒出鋒利的下頜線,杏眼中跳動著復仇的火焰。
前世慘死的畫面在眼前閃過,她握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也渾然不覺:“外祖母,他們既將我視作災星,我便要讓這災星之名,化作懸在仇敵頭頂的利刃!”
風掠過她的衣袂,將這句話吹得又狠又亮,驚得廊下金絲雀撲騰著撞向籠壁。
景老夫人布滿老年斑的手劇烈顫抖著,素色手帕很快洇透大片水痕。
她望著陸昭茗眼底翻涌的火光,仿佛看見女兒景貞臨終前攥著襁褓的模樣,喉間發出壓抑的嗚咽,蒼老的聲音破碎得不成字句:“好!也好!”
枯瘦的手指突然死死抓住外孫女的衣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是…綰姑,你要一切安好,莫要再讓他們,把你給欺負去了!”
晨風卷著廊下紫藤花的殘瓣撲進懷中,老人顫抖著將陸昭茗鬢邊碎發別到耳后,布滿皺紋的掌心久久停留在她臉頰。
十五年前被風雪阻斷的家書、繡到一半的衣裳、積滿灰塵的撥浪鼓,此刻都化作滾燙的淚水,順著她眼角溝壑蜿蜒而下。
“外祖母老了,護不了你幾年...”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佝僂的脊背在錦緞披風下起伏如浪,“但只要還有一口氣在,誰想動我的綰姑,就得先跨過我的尸首!”
祠堂內青煙繚繞,檀木供桌上的燭火明明滅滅,映得墻上列祖列宗的畫像神色愈發森冷。
陸舟渡捏著族譜的指節泛白,垂眸望著跪在蒲團上的陸昭茗,眼底翻涌著算計與不耐。當年被他棄如敝履的“災星”,如今卻因縣主身份成了不得不捧回的燙手山芋。
劉氏款步上前,廣袖拂過燭臺,濺起幾點火星落在陸昭茗發間。
她唇角噙著溫婉笑意,接過執事嬤嬤遞來的鎏金族譜,聲音柔得像淬了毒的蜜糖:“好孩子,你既認祖歸宗,往后可得牢記陸家規矩。”
指尖卻暗暗用力,在少女手腕掐出兩道紅痕。
陸昭茗盯著供桌上搖曳的燭火,前世被毒發折磨時的劇痛、在祠堂被污蔑時的絕望,此刻如毒蛇般纏上心頭。
當陸舟渡將沾著香灰的玉牌按進她掌心,她突然抬眼,清冷目光掃過眾人虛偽的面容:“昭茗定不負陸家‘恩情’。”
尾音拖得極長,驚得梁間棲息的烏鴉撲棱棱亂飛,在畫像上投下大片陰影。
陸家老夫人重重敲響銅磬,余韻未散,陸昭茗已起身,裙裾掃過青磚上蜿蜒的裂痕。
祠堂外忽起一陣狂風,卷著枯葉撲進門檻,將香案上的族譜吹得嘩嘩作響,仿佛先祖英靈也在為這場鬧劇發出冷笑。
暮秋的昌京城在柳絮紛飛中浮動著燥熱,茶樓酒肆的雕花木窗半敞著,將市井流言篩成細碎的塵埃。
說書人驚堂木一拍,驚起滿堂茶沫:“列位看官!陸家那被扔去莊子的災星,竟戴著縣主金冠風風光光回來了!”
二樓雅間的紗簾后,幾個貴婦人交頭接耳,團扇掩著的嘴角沾著胭脂紅:“可不是么?聽說她生母難產而死,襁褓里就克死親娘,如今回來......”
話音未落,鄰桌書生突然壓低聲音:“我親眼見她昨日過朱雀街,那雙眼睛冷得能結冰,分明是來討命的!”
街邊餛飩攤的熱氣裹著碎語升騰。
賣花娘子掐著蘭花指,將沾著晨露的芍藥插進竹籃:“你們可知道?陸家宅子昨夜三更響了招魂鈴,說是陸四小姐的冤魂纏著陸家不放!”
蹲在墻角啃饅頭的乞丐突然嗤笑:“什么冤魂?我瞧她倒像索命的修羅,聽說她在莊子里吃百家飯長大,早把十八般陰毒手段學了個遍!”
夕陽把城門的影子拉得老長,販夫走卒扛著扁擔從暮色里穿過,驚起檐角風鈴叮咚。
賣豆腐的老漢往木桶里添水,聽著路人議論咂舌:“當年陸家狠心棄女,如今報應來了!指不定哪天夜里就被這惡鬼災星索魂了。”
醉仙樓二樓雅間。
李岑俞屈指叩了叩酸枝木桌面,青玉扳指撞出清響。他望著樓下攢動的人頭,淺綠衫子被穿堂風掀起衣角:“淮霖,你可聽說了?”檐角銅鈴叮咚,混著樓下說書人驚堂木的脆響,將陸昭茗的傳聞揚進風里。
說話的人正是御史大夫家二少爺李岑俞,而他對面那被他稱為“淮霖”的少年,只是他的小字,他的大名叫做,裴燼淵,乃武將長慶候。
裴燼淵垂眸望著青瓷盞中浮沉的碧螺春,靛藍色衣擺掃過織金軟榻。
他接過茶盞時指節骨節分明,輕吹浮沫的動作卻帶著幾分漫不經心:“你還真信那些謠言?”
話落,他已執起竹折扇起身,墨繡云紋隨著步伐在青磚上投下暗影。
折扇尖輕點窗紙,洇開的油漬將樓下人影暈染成模糊的色塊。
裴燼淵倚著雕花窗,眼底浮起冷冽的光:“你瞧,他們有幾個像是知道陸家家事的?”
他仰頭飲盡殘茶,喉結滾動間,青瓷盞重重磕在檀木窗臺,驚得梁間燕雀撲棱棱亂飛,“什么災星厲鬼,什么冤魂索命,不過是陸家那些腌臜事的遮丑布罷了。”
陸家那樁塵封往事鮮有人知。二十年前,身為軍中小小總兵的景毅之女景貞,陰差陽錯成了陸舟渡的侍妾。紅蓋頭下的她尚不知,這頂喜轎正將她送入深宅煉獄。
不過三月,景貞便有了身孕。消息傳開那日,主母劉氏攥著護甲的指尖泛白,雕花銅鏡映出她扭曲的面容。
自此,景貞房里的炭火總在半夜熄滅,送來的膳食常混著發餿的飯菜。
待臨盆時,暴雨砸得窗欞作響,劉氏支走了有經驗的接生婆,換了兩個新手,還暗中調了催產藥。當景貞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生下女兒,自己卻永遠闔上了雙眼。
景毅聽聞噩耗,當場咳血倒地。彼時,新任鎮北將軍裴燼淵之父與景毅因軍務結識,兩人相見恨晚。
裴將軍得知好友失魂落魄的緣由,立即派暗衛潛入陸家。
半月后真相大白:陸舟渡對景貞早沒了興致,默許劉氏百般折磨;更甚者,為保自己名聲,竟在靈堂前指著啼哭的女嬰說:“鬼節出生,克死親娘,她莫不是災星惡鬼投胎?”
這句話像一把銹刀,狠狠剜在陸昭茗心上。往后十五年,她住在鄉下莊子漏風的柴房里,寒冬臘月連半塊炭都沒有。
每日在結冰的井臺邊洗衣,雙手凍得發紫潰爛,稍慢些便遭嬤嬤的藤條抽打。下人見了她,不是翻白眼就是吐口水,那句“災星”的罵名,成了她甩不掉的枷鎖。
那時的景毅官小言輕,無力與陸家抗衡。但這位老父親將悲憤化作軍功,在戰場上九死一生,終于拼來將軍頭銜,又求來御賜縣主身份。
他卻不知道,這一舉動,如同在陸昭茗搖搖欲墜的人生破船上,又狠狠鑿開一道裂縫,讓她直直陷入更深不見底的深淵……
陸昭茗是以“陸家嫡女,安明縣主”的身份被接回昌京的。
那燙金誥命文書上的字,在旁人眼里是榮耀加身,可在她看來,不過是陸家用來粉飾太平的遮羞布。
仿佛給她扣上“嫡女”“縣主”這么兩個身份,就能輕飄飄化解她十五年被磋磨的苦楚,就能抹去那些寒冬里凍僵的日夜、下人們啐在她身上的唾沫星子、劉氏母子變著法兒的折辱。
而“嫡女”這個身份,是陸舟渡特意抬的。
說到底,安明縣主不能是個庶女,不然這縣主名號的分量,在昌京貴胄眼里就會大打折扣,陸家也沒法借著這份“榮耀”,繼續維持門楣光鮮。
陸舟渡算得精明,用一個虛名,既敷衍了景毅將軍,又給陸家添了體面,卻沒人問問陸昭茗,她要不要這沾滿血與淚的“嫡女”身份,要不要以這樣屈辱的方式,重新踏入這吃人的昌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