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是陸昭茗的冊封宴了,天還未大亮,劉氏便差了幾個婆子,捧著一箱箱衣裳首飾往她住處送。
那衣裳,紅的似燃著的火,紫的像浸了墨的云,繡紋里金線銀線纏纏繞繞,綴的珍珠寶石密密麻麻,在晨光里晃得人眼疼;首飾更是夸張,鳳釵足有半臂長,步搖墜著的流蘇能垂到胸前,稍一動就叮當作響。
陸昭茗看著這些物件,指尖輕輕劃過繡得花哨的衣料,心底明鏡似的——劉氏打得什么主意,她再清楚不過。
無非是認定她從鄉下回來,沒見過世面,會被這些金銀細軟唬住,要么貪心地一股腦往身上堆,要么笨手笨腳不會收拾,等去了前廳,定要在眾賓客面前鬧出笑話,叫她這安明縣主淪為昌京笑柄。
可劉氏千算萬算,算漏了最要緊的事。
如今的陸昭茗,早已不是當年任人揉搓的軟柿子。在安國公府與那些小妾周旋的歲月,在她骨血里淬出了鋒芒,叫她能看透這一箱子“算計”,更有底氣叫算計之人落空。
“四小姐,前廳有人來催了。”外頭丫鬟的聲音傳來,陸昭茗知道,此刻前廳里定是濟濟一堂,昌京貴胄、世家女眷,都等著看她這個“鄉下回來的縣主”出丑。
若真依著劉氏的“安排”,打扮得花枝招展、穿金戴銀出去,怕是要被那群人變著法兒嘲笑,說她沒見識、上不得臺面。
陸昭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波里藏著淬了冰的銳利,淡淡回道:“我馬上過去。”她倒要看看,這場冊封宴,最后到底是誰的笑話場。
陸昭茗剛轉過游廊,便聽見珠翠相撞的細碎聲響裹挾著竊竊私語撲面而來。
透過月洞門望去,只見前廳外的白玉階上,昌京貴女貴婦們三三兩兩地聚在垂花門前,茜紗裙裾鋪陳如霞,織錦披風垂墜似云,釵環間嵌著的南珠、翡翠在日光下流轉著冷光。
最前排的幾位誥命夫人倚著鎏金鶴紋屏風,團扇半掩著嘴角,目光卻如芒刺般掃向這邊。為首那位穿月白蹙金繡襦的中年婦人,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羊脂玉鐲,眼底盡是打量。
稍遠處,幾個華服少女擠在太湖石旁,垂落的珍珠步搖隨著交頭接耳輕輕晃動,偶爾爆出的嗤笑被風卷著,混著廊下熏香飄來。
當陸昭茗一襲淡粉衣衫出現在眾人視線里時,空氣突然詭異地安靜了一瞬,旋即又炸開更細碎的議論,像春蠶食葉般窸窸窣窣漫開。
她這副穿著像從舊時光里裁下的詩畫。淺粉長比甲如春日薄櫻,輕輕覆在織金上襖外。
上襖的米金底色,被藍綠紋樣暈染,似把云紋、瑞草都繡進了布料,走動時,金線隨光影流轉,恍惚有細碎星光在衣間流淌。
寬袖舒展如流云,垂墜間藏著古典的矜貴,每一寸褶皺都像在慢數歲月。下裙是淡綠與粉的疊影,裙幅上的紋樣和上襖呼應,行走時輕輕漾開,像把江南的柔波穿在了身上。從頭飾到衣裝,渾然一體的雅致,把端莊與靈秀揉成了眼前這幀鮮活的古意。
所有人望著款款走來的陸昭茗,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她未如眾人預料般披金戴銀,云錦襦裙上僅繡著幾枝水墨寒梅,鴉青披帛隨風輕揚,倒襯得整個人清雅如月下新雪。
眉間一點朱砂痣,將冷艷與嬌俏揉得恰到好處,珍珠耳墜隨著步伐輕晃,竟比在場任何一個人的珠翠都要奪目三分。
“她真是當年陸家那個棄女?”角落里傳來抽氣般的低語,像是被燙著了舌頭。
“我看啊,未必,說不定是陸家嫌她丟人,找的人頂替呢。”另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卻故意帶著能被人聽清的尾音。
話音未落,陸昭茗忽而抬眼,那雙盛著寒星的眸子掃過來,說話的藍衣貴女撞進她的目光,像是被淬了冰的箭射中,原本上揚的嘴角瞬間耷拉下來,攥著絹子的指尖泛白,下意識往后縮了半步,連發髻上的累絲金鳳都跟著簌簌發顫。
檐角銅鈴的余韻尚未消散,穿廊而過的風突然卷著明黃色的綢緞掠過眾人眼前。
頭戴烏紗描金帽的總管太監手持圣旨,蟒紋衣袍上的金線在日光下泛著冷光,他尖細的嗓音刺破凝滯的空氣:“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滿院貴女貴婦齊刷刷跪地,裙裾在青磚上鋪開如褪色的云霞。
陸昭茗跪得筆直,裙裾下露出的繡鞋纖巧精致,發間的銀簪隨著動作輕晃,映得側臉輪廓如刀削玉琢。
太監拖長尾音的宣讀聲里,“安明縣主”四字擲地有聲,“賜宅邸良田,享三品誥命......”的字句讓周遭倒抽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當圣旨展開的明黃完全展露,陸昭茗抬袖行禮,動作行云流水,仿佛她受過無數次這樣的嘉獎。
她指尖捏著接旨的姿勢優雅有度,廣袖垂落時隱約露出腕間素銀鐲,與圣旨上的朱紅印泥形成冷艷對比。
“謝圣上隆恩!”
起身時,她眸光從容掃過眾人,嘴角微揚的弧度既含謝恩之態,又藏著不卑不亢的鋒芒,發髻上點綴的珍珠隨著動作輕顫,倒像是將滿室驚嘆都凝在了釵環之間。
劉氏望著陸昭茗漸行漸遠的月白裙裾,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纏枝蓮紋護甲,鎏金護甲與紅木椅背相觸發出細微聲響。
那抹身影明明與尋常閨秀無異,轉身時廣袖流云的弧度,低頭時垂落的鴉青鬢發,卻無端透出種說不出的疏離矜貴——倒像是被宮墻規矩打磨過的世家千金,哪有半分鄉下丫頭的影子?
白日里宴上的情形又浮現在眼前。當陸昭茗款步登上花廳,綴著珍珠流蘇的披帛隨步伐輕晃,眾人手中茶盞不約而同頓在半空。
那些昌京貴女們面上掛著程式化的微笑,眼底卻藏不住探究,貴婦們交頭接耳時手中團扇都忘了遮掩:“到底是鄉下來的......”“說是災星轉世,命格克母......”
這些議論聲像蛛網般在席間蔓延,可當陸昭茗執筆在素絹上繪出工筆牡丹,又用吳儂軟語吟出即興詩作,滿座嘩然的贊嘆聲徹底淹沒了先前的嗤笑。
然而流言哪是這般輕易消散的?劉氏望著案頭陸家送來的族譜,陸昭茗名字旁“嫡女”兩個字刺得她眼眶發疼。
她記得十五年前那個暴雨夜,陸家將啼哭的嬰孩丟到鄉下莊子時,分明說這庶女是不祥之人。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將軍府力保的安明縣主,連女兒書瑤精心準備的宴禮都被比了下去。
清珊閣內傳來瓷器碎裂聲。
陸家二小姐陸書瑤踢開滿地青瓷碎片,珊瑚珠釵散落在地上,映著她漲紅的臉:“不過是沾了將軍府的光!”
她抓起妝奩里的鎏金護甲狠狠擲向銅鏡,鏡面頓時裂開蛛網狀紋路,“父親說過,她永遠都是那個被拋棄的野丫頭......”
劉氏握著密信的手指節發白,信上墨跡未干:“小姐在鄉下從未拋頭露面,每日閉門不出......”
她冷笑一聲將信紙湊近燭火,跳動的火苗瞬間吞噬字跡。
不行,她必須弄清楚這十五年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屏風后轉出的黑衣侍衛單膝跪地,劉氏俯身時鳳仙花汁液染紅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去查,當年接生的穩婆,莊子里的老仆,還有......她身邊所有可疑之人。”
窗外夜色漸濃,劉氏望著天際殘月,想起陸昭茗接過縣主印信時平靜無波的眼神。
那種凌駕于眾人之上的從容,分明是將整個昌京城都踩在腳下的傲氣,一看便不是自甘平凡之人。
絕不能讓這丫頭毀了書瑤的前程,她摩挲著腕間翡翠鐲子,冰涼的觸感讓眼底翻涌的殺意愈發清晰——既然能將她丟去鄉下十五年,自然也有辦法讓她永遠消失。
陸昭茗將將軍府外祖母和外祖父送來的東西都規整地放進黎景苑的私庫。那些鎏金錯銀的擺件、綾羅綢緞的料子,在暗格中泛著溫潤光澤,可她不過是隨意瞥過,就像看待尋常物件。
至于圣上賞賜的府邸良田,她喚來賬房先生,指尖輕叩著紫檀桌沿,淡聲道:“折算成銀票吧。”她不需要這些不動產彰顯身份,可在這波譎云詭的世道里,流動的銀錢,才是能攥在掌心的底氣。
玄周對女子雖算寬容,卻也有“深夜不得獨行”的不成文規矩。
陸昭茗站在雕花廊下,望著漆黑夜空,眸中閃過決然。
她換了身深紫色衣裳,暗紋在燭火下若隱若現,這顏色本是暮氣沉沉,可穿在她身上,因著身姿挺拔、眉眼清凜,竟生出幾分隱于夜色的肅殺。
交代好一切后,她悄然出了門,衣袂拂過青石巷,深紫與墨色交融,像是夜本身生出的影子。
陸昭茗腳步匆匆,月色將她的影子拉得斜長。街巷里,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旋即又被濃稠的夜色吞沒。
她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穿梭,路邊斑駁的墻垣在暗夜中影影綽綽,好似張牙舞爪的巨獸。
不知拐過了多少個路口,一座略顯陰森的建筑映入眼簾——那便是奴者庫。
高大厚重的木門緊閉,門上的銅環散發著冷硬的光。四周的圍墻高聳,墻頭插著尖銳的荊棘,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森嚴。
陸昭茗站在奴者庫前,深吸一口氣,攥緊手中一沓銀票,銀票在她掌心微微發皺。這些銀票,凝聚著她的身家謀劃,此刻,它們將成為打開這扇“罪惡之門”的鑰匙。
夜風吹過,她的發絲被輕輕揚起,那深紫色的衣裳在風中簌簌作響,宛如涌動的暗流。
她抬眸,望向奴者庫的方向,眼中的堅定如同寒夜星辰,毫無懼意,只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決然,抬腳朝著那扇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