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她的唯有一聲金屬碰撞的輕響。
裴燼淵轉動手中鐵扇,扇骨擊打掌心發出“噠噠”聲,節奏越來越快,像是某種隱晦的暗號。
隨著最后一聲脆響,他突然旋身,繡著金線蟒紋的袖角掃過陸昭茗發梢,帶起幾縷青絲飄散在空中。
直到那抹玄色徹底消失在回廊轉角,籠中奴隸緊繃的脊背才敢稍稍放松,而陸昭茗望著空蕩蕩的門口,指尖仍殘留著方才對峙時的寒意。
老板娘的銀護甲刮擦著木桌,發出刺耳聲響。
她盯著裴燼淵消失的方向咽了咽唾沫,先前諂媚的笑意僵在臉上,忙不迭清點陸昭茗推來的金元寶,銅錢與碎銀碰撞的叮當聲在死寂的奴者庫格外清晰。
燭火搖曳中,她轉身掀開暗格,取出泛黃的契奴文書時,袖口滑落的翡翠鐲子撞在木匣上,清脆的聲響驚得籠中奴隸瑟縮了一下。
“出來!”老板娘踹開雪鸮的牢籠,鐵鏈嘩啦作響。少女踉蹌著跌出鐵欄,傷痕累累的膝蓋重重磕在青磚上。
老板娘粗糙的手掌鉗住她纖細的手腕,將沾著紅泥的木盒狠狠砸在地上:“按手印!”雪鸮琥珀色的眼眸閃過怒意,卻在觸及陸昭茗擔憂的目光時,緩緩將滲血的指尖按進猩紅泥印。
“姑娘,請印指。”老板娘將文書推過來,羊皮紙邊緣還沾著陳年血跡。陸昭茗垂眸望著契約上扭曲的字跡,她在落款處重重按下指印,紅泥順著紋路漫開,像是綻開在命運簿上的花。
鑰匙轉動的聲響清脆如鈴。
陸昭茗指尖顫抖著解開雪鸮頸間的鐵鏈,鐵銹混著血痂粘在皮膚上,每一寸拉扯都讓少女睫毛輕顫。
當沉重的鐵環終于落地,發出悶響的瞬間,雪鸮茫然地抬起頭,月光照亮她臉頰上未干的淚痕,竟分不清是疼痛還是恍如隔世的怔忪。
陸昭茗將文書小心塞進袖中,廣袖掠過之處,前朝皇子突然撲到籠邊。
他襤褸的衣袖卡在鐵欄間,眼神熾熱得近乎灼人,聲響讓陸昭茗微微駐足,只見那曾貴為皇子的男人,隔著銹跡斑斑的鐵籠,癡癡望著她發間晃動的珍珠步搖,仿佛看見了這暗夜里唯一的光。
她只看了一眼,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陸昭茗牽著雪鸮剛踏出奴者庫,潮濕的夜風便裹挾著腥氣撲面而來。
她下意識將少女護在身后,卻見雪鸮突然拽住她的衣袖,琥珀色眼眸盯著巷口陰影處——三匹黑馬正在那里焦躁地刨著蹄子,馬頭上的銀飾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陸姑娘好膽識。”帶著笑意的男聲從樹影間傳來,李岑俞晃著鎏金折扇踱步而出,面具上的饕餮紋在夜色中張牙舞爪,“為個草原俘虜得罪彭城王府,就不怕世子秋后算賬?”
他話音未落,身后突然響起衣袂破風聲,三支淬毒的弩箭擦著陸昭茗耳畔釘入磚墻。
雪鸮瞬間將陸昭茗撲倒在地,鐵鏈留下的傷口在粗糙的地面上蹭開新的血痕。
她反手抽出不知何時藏在靴筒里的匕首,刀刃泛著詭異的青芒:“小心!是暗衛!”話音未落,更多黑影從屋頂躍下,彎刀上的磷火在黑暗中連成幽綠的網。
這些暗衛是于祿派來的,他雖是害怕裴燼淵,可陸昭茗今日讓他出了丑,他又怎么能輕易放過?
陸昭茗摸出袖中防身的迷香,卻在點火時瞥見遠處巷口閃過一抹玄色衣角。
戴著虎頭面具的身影倚著墻柱,鎏金獸瞳在月光下流轉著冷冽的光,鐵扇有節奏地敲擊掌心,“噠噠”聲竟與殺手逼近的腳步聲完美重合。
“淮爺這是看戲還是相助?”李岑俞折扇一合,擋開刺向陸昭茗的飛鏢。
他余光瞥見裴燼淵面具下勾起的嘴角,突然明白這場截殺恐怕早被算計在內。
當雪鸮的匕首抵住暗衛咽喉時,裴燼淵終于抬手,鐵扇劃破夜空的尖嘯聲中,所有殺手同時僵在原地——他們后頸不知何時都貼上了刻著虎頭紋的銀針。
裴燼淵緩步走近,鐵扇挑起陸昭茗的面紗,面具下傳來低沉的輕笑:“安明縣主的命,可比昆侖奴值錢多了。”他突然湊近,溫熱的呼吸掃過她耳畔,“下次再敢來這種地方,不如先備好棺材?”
陸昭茗瞳孔驟縮,甩開他得鐵扇,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份的?
馬蹄踏碎青石板的聲響由遠及近,燈籠火把的光暈在巷口交織成血色網羅,是追兵。
裴燼淵抬手時,鐵扇邊緣的寒光劃破夜色,指向西北方蜿蜒的青石巷:“從這里一直走,就是陸府。”
他的聲音裹著夜色的涼意,面具上的鎏金獸瞳映著跳動的火光,竟像是活過來般盯著陸昭茗發間搖晃的碎玉。
陸昭茗攥著雪鸮的手沁出冷汗,少女腕間新添的傷口還在滲血,染紅了她半截袖口。
遠處追兵的呼喝震得屋檐瓦片輕顫,她望著裴燼淵玄色蟒紋袍上若隱若現的暗紋,突然想起方才巷戰中,那些殺手見到虎頭面具時瞬間凝固的驚恐表情。
夜風卷起她的面紗,露出下頜處未愈的擦傷,最終還是轉身朝著那方向疾步而去,雪鸮踉蹌的腳步聲與她的心跳漸漸重合。
裴燼淵倚著斑駁的磚墻,聽著兩道慌亂的腳步聲消失在拐角。李岑俞晃著鎏金折扇湊過來,面具上的饕餮紋隨著動作扭曲:“嘖嘖,淮霖這是轉性了?”
他故意拖長尾音,目光掃過地上未干的血跡,“上次見你救人,還是三年前火燒漕幫那會兒。”
追兵的呼喊聲驟然放大,數十個手持火把的身影從巷口涌出。
當火光映清兩人面具上的虎頭與饕餮紋時,最前方的騎兵猛地勒住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嘶鳴。
為首的百戶官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腰間佩刀“當啷”掉在地上,他連滾帶爬地調轉馬頭,卻被身后的士兵撞得跌下馬背,人群在恐懼中推搡成一團,火把紛紛墜落,將青磚地面燒出焦黑的印記。
“懦夫。”李岑俞笑得前仰后合,折扇拍在裴燼淵肩頭,“上次平南王府那位小世子,見了你面具嚇得尿褲子,今日這陣仗——”
他的話戛然而止,裴燼淵偏頭看過來的瞬間,面具下溢出的冷意讓空氣都仿佛結了冰。
“少說點。”裴燼淵拂開他的手,鐵扇敲在掌心發出清脆聲響。
李岑俞摩挲著下巴,突然湊近壓低聲音:“不過這棄女也真是奇怪,她一個自小在鄉下長大的野丫頭,莫說昌京城了,恐怕連莊子都沒出過是怎么知道奴者庫的存在的?”
這句話讓裴燼淵的動作陡然一頓,他想起陸昭茗在奴者庫里的種種表現——精準戳破于祿謊言時的冷靜,還有提起克烈部時,眼底閃過的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哀傷。
她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棄女。
。
陸昭茗踩著滿地碎銀般的月光,一路疾行,裙裾掠過巷口石階,發出細碎的簌簌聲。她攥著袖口的手指微微發白,回頭望向身后幽長的巷子,確認無人追來后,這才松了口氣,加快腳步朝陸府后門奔去。
青磚灰瓦的陸府后墻下,一襲淺綠衣衫的桃夭正倚著門框打盹,發間的銀簪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桃夭猛然驚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來人后,驚喜地迎上前去:“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陸昭茗肩頭的雪鸮身上,雪白的羽毛在夜色中泛著冷冽的光,銳利的眼神讓桃夭心頭一顫。
但她深知自家小姐行事必有緣由,只是抿了抿唇,輕手輕腳地推開后門,警惕地左右張望一番,這才將陸昭茗和雪鸮迎了進去。
穿過曲折的回廊,繞過幾處影壁,主仆幾人一路東躲西藏。好在夜色深沉,四下無人,她們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回到了黎景苑。
苑口的石凳上,杏仁正歪著頭發呆,手里還攥著半塊核桃酥。聽到腳步聲,她猛地抬頭,一眼瞥見陸昭茗身后的雪鸮,嚇得手一抖,嘴里嚼著的核桃酥差點卡在喉嚨里。
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家小姐:“這……這是……”
陸昭茗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神色匆匆地將眾人帶進房里,從妝奩底層摸出一個油紙包,正是提前讓桃夭去藥鋪買的金瘡藥。
桃夭望著那包藥,恍然大悟,想起那日買藥時的疑惑,不禁抿嘴輕笑。
雖然不知道小姐要救的是誰,但既然是小姐的吩咐,她自然是毫不猶豫地照辦。
“桃夭,杏仁,你把她帶進你們房中,先擠對著睡一晚。”陸昭茗指了指雪鸮,語氣雖輕柔,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黎景苑丫鬟嬤嬤眾多,但桃夭和杏仁是她的心腹,機靈可靠。
當初安排她倆同住一間廂房時,這等殊榮是別的丫鬟沒有的,二人受寵若驚,感動得熱淚盈眶。這份知遇之恩,讓她們暗自發誓,此生定要對小姐忠心不二。
桃夭和杏仁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小心翼翼地將雪鸮引向廂房。
夜色漸深,黎景苑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唯有窗欞間漏出的點點燭火,在黑夜里搖曳,仿佛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