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云層,鎏金般的曦光斜斜掠過陸府飛檐。
陸昭茗在銅盆清水中浣去殘夢,銅鏡里映出丫鬟們穿梭忙碌的身影,青竹篦子梳過鬢發時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胭脂水粉的氣息還未散盡,她便裹著月白披風,踩著青石磚上凝結的晨露,往飄著飯菜香的前院走去。
陸家大房的妻妾格局,如同精心擺就的棋局——劉氏穩坐正室之位,腕間翡翠鐲子壓著兩房姨娘。
張氏膝下女兒承歡,而無所出的嚴氏,就像被棄在角落的殘棋,連飯桌上的席位都成了奢望。
更遠處,還有位常年在外的大哥,生母早逝的身世讓他如同游離在棋局外的孤子,倒襯得劉氏膝下的陸書瑤、陸羽堯愈發金尊玉貴。
雕花長桌上,青花碗碟錯落有致,裊裊熱氣中混著桂花糖糕的甜香。
劉氏身著絳紫色織錦襦裙,腕間翡翠鐲子在晨光下泛著冷光,她用銀匙攪著碗里的蓮子羹,眼波流轉間瞥見陸昭茗邁入門檻,唇角不著痕跡地勾起。
陸舟渡端坐在主位,玄色錦袍上的暗紋隨著動作若隱若現,陸家老夫人半闔著眼,手中佛珠捻動的節奏不疾不徐。
“聽說,茗姐兒院里有兩個丫鬟單獨住的廂房?”劉氏突然放下銀匙,瓷碗與桌面相碰發出清脆聲響,裝作不經意提出,“茗姐兒啊,你這事辦的就有些不妥了。
你院中雖是只有你一個人,可丫鬟終究是下人,主子是主子。”她拿起絹帕按了按嘴角,語氣婉轉卻暗藏鋒芒,“讓她們住進廂房,傳出去還當陸家沒了規矩呢。”
陸舟渡最恨旁人壞了陸家體面,尤其這個從鄉下來的女兒,在他眼里本就粗陋不堪,如今竟敢做出這等逾越之事。
隨著“咚”的一聲重響,檀木筷子被狠狠拍在桌上,震得碟中醬菜都顫了顫。
陸書瑤躲在劉氏身后,粉帕掩住半張臉,眼中卻盛滿笑意。
她瞧著陸昭茗平靜的側臉,心中暗自得意——父親最是看重尊卑,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陸昭茗垂眸斂去眼底寒芒,忽而輕笑出聲,福了福身:“母親這話倒叫女兒惶恐。前兒個父親不是才說,要在京中尋幾處莊子,給那些有功勞的老管事養老?”
她抬眼望向陸舟渡緊繃的下頜線,聲音清越如珠落玉盤,“桃夭和杏仁雖是丫鬟,卻在女兒回京路上落水時舍命相救,一個被激流卷走半日才撈上來,一個為了探路崴了腳至今未愈。”
她指尖撫過袖口纏枝蓮紋,續道:“女兒想著,陸家最重情義,若連救命之恩都不厚待,豈不讓那些忠心仆役寒了心?
倒不如將她們安置在廂房養傷,也算是替父親做個表率。”說著從袖中取出塊素帕,帕角還沾著暗褐色血跡,“這是杏仁為救女兒,被礁石劃破掌心時留下的。”
陸舟渡的目光定在血帕上,喉結動了動卻沒出聲。老夫人手中佛珠突然加快轉速,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贊許。劉氏的笑容僵在臉上,陸書瑤捏著帕子的手微微發抖。
“再說……”陸昭茗話鋒一轉,眸光掃過席間眾人,“若因住了廂房便亂了規矩,那二姐姐每日與表少爺在后花園吟詩作對,又該當何論?”
她似笑非笑地望向陸書瑤驟然蒼白的臉,“前日正巧遇見王嬤嬤去尋二姐姐,說是找了半個時辰才從九曲回廊尋到呢。”
陸舟渡猛地轉頭看向女兒,劉氏慌忙扯了扯陸書瑤的衣袖。
陸昭茗語氣依舊溫婉:“父親若是覺得女兒做得不妥,待兩位丫鬟傷好,便讓她們挪回下房。只是這救命之恩……”
她頓了頓,“總要讓人知道,陸家的恩情,是重過規矩的。”
陸舟渡的眉頭擰成個死結,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紫檀木椅的扶手,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良久,他重重地靠向椅背,錦袍上的云紋隨著動作微微褶皺,像是被風吹皺的湖面。“罷了罷了,”
他嘆出一口氣,尾音像泄了氣的皮囊般綿軟無力,“既是救過你的丫鬟,便隨你吧。”這聲嘆息仿佛抽走了他所有力氣,連帶著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沉甸甸的。
劉氏精心描繪的遠山眉狠狠顫動,涂著丹蔻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卻只能將滿腔不甘咽回喉嚨。
陸書瑤攥著帕子的手縮在袖中,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只剩唇角僵硬的弧度還在勉強維持體面。
陸昭茗垂眸掩住眼底的冷光,指甲在袖中掐出月牙形的印記。
所謂救命之恩,不過是她編造的謊言。
此刻她卻做出如釋重負的模樣,福身時廣袖掃過繡著纏枝蓮的裙擺:“謝父親體恤。”
轉身邁出門檻的剎那,清晨的風裹著廊下銅鈴的輕響撲面而來。
陸昭茗望著滿地碎金般的陽光,原來這場交鋒,不過是她與劉氏隔著飯桌的一場無聲廝殺,而父親的妥協,不過是權衡利弊后的選擇。
她輕輕呵出一口氣,將鬢邊碎發吹得微微晃動,心中暗自冷笑:劉氏啊劉氏,若這便是你的手段,倒叫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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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斜陽透過雕花窗欞,在陸府老夫人的沉香木榻上投下斑駁光影。
老夫人枯瘦的手指摩挲著手中的翡翠佛珠,每顆珠子都被歲月包漿得溫潤透亮,恰似她藏在心底多年的牽掛。
當陸昭茗被送回陸家時,那丫頭站在廊下的模樣,恍惚間竟與十四年前某個雪夜重疊——同樣瘦弱的肩膀,同樣倔強又帶著幾分惶恐的眼神,像極了她早逝的兒媳,也像極了當年被命運捉弄的自己。
陸舟渡的原配是先兵部尚書之女,后來兵部尚書沒落,連帶著陸舟渡也不喜歡自己這個原配,再加上當時還是妾室的劉氏整日吹枕頭風,導致陸舟渡厭惡起了她。
她也郁郁而終,劉氏才得以上位,至于這個原配到底是是怎么死的,這就不好說了。
至于老夫人,她年輕時也是經歷過宅斗的,她的出身也不光彩,就和陸昭茗一樣,被家中母親姨娘刁難。
“當年若不是我攔著,你父親怕是連要把你從族譜中除去了。”老夫人握著陸昭茗的手,布滿皺紋的掌心微微發顫。
檀木梳妝匣里,還壓著塊褪色的虎頭肚兜,那是陸昭茗出生前幾天她親手繡的,針腳間凝結著未送出的疼愛。
彼時陸舟渡執意將女兒送往鄉下,說什么她是災星,可在老夫人眼里,不過是劉氏枕邊風作祟。
她還記得自己拄著龍頭拐杖,在祠堂前與兒子對峙的場景,青磚上的霜花倒映著兩代人的爭執,最終卻還是抵不過家族顏面,眼睜睜看著幼小的孫女被馬車帶離視線。
相比之下,陸書瑤與陸羽堯雖日日在跟前請安,卻總讓老夫人覺得隔著層紗。
陸書瑤遞來的安神湯,甜得發膩;陸羽堯請安時的問候,像背熟的戲文。老夫人看著陸書瑤因為嫉妒劃破二房一個姨娘所生的女兒的臉,看著陸羽堯用彈弓打瞎仆人的眼睛,這些藏在華麗衣裳下的腌臜事,都被劉氏用翡翠鐲子、瑪瑙屏風遮掩過去。
那對母子越是在人前作秀,老夫人摩挲佛珠的速度就越快,檀木珠子碰撞的聲響里,滿是壓抑的嘆息。
而陸昭茗不一樣。她跪在老夫人榻前時,鬢邊的野花還沾著晨露;為老夫人捶腿時,指尖的溫度都帶著真誠。
恍惚覺得這才是陸家該有的血脈——不似劉氏母女的虛情假意,也不像陸羽堯的暴戾乖張。
“以后常來祖母這兒。”老夫人將陸昭茗鬢邊的碎發別到耳后,簪子上的東珠輕輕擦過她泛紅的臉頰。
窗外,陸書瑤的笑聲遠遠傳來,老夫人下意識握緊陸昭茗的手,仿佛要將多年虧欠的溫暖,都從這一握中傳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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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舟渡這兩日被皇帝派往靖州視察災民,陸府內宅暫失主心骨,這正是陸昭茗籌謀許久的良機。然而她未曾料到,劉氏竟與她心思相通,搶先一步設下了圈套。
卯時三刻,劉氏房中的丫鬟奉了命前來傳召。
陸書瑤今年十七歲,比陸昭茗年長兩歲,正值待嫁之齡。
登門求親的公子絡繹不絕,最終劉氏相中了大理寺少卿的嫡長子秦祐。
陸書瑤生得圓潤可愛,杏眼盈盈似含秋水,笑起來時臉頰上的梨渦格外討喜,劉氏特意差人來請,說是一家人理當共議婚事,也讓陸昭茗見見未來姐夫。
踏入前廳時,鎏金香爐中青煙裊裊,將劉氏與秦祐的談笑聲暈染得愈發柔和。只見秦祐身著月白錦袍,腰間羊脂玉佩隨著動作輕晃,儼然一副溫潤公子的模樣。
劉氏手持團扇,掩著唇笑道:“秦公子才學出眾,與書瑤倒真是天作之合。”言語間滿是對未來女婿的滿意。
陸昭茗款步上前,福了福身:“三姨娘。”聲音清泠如寒泉擊石。她垂眸落座時,繡著銀線的裙擺掃過紅木椅面,驚起幾縷浮塵。
自她踏入廳內,秦祐的目光便如膠似漆般黏在她身上。
陸昭茗生得極美,肌膚勝雪,未施粉黛卻透著天然的紅暈。一雙眼睛含情脈脈,眼尾淚痣如朱砂點就,恰似雪地里綻放的紅梅。柳葉眉如遠山含黛,鼻梁高挺秀挺,淺紅的唇瓣微微抿起,臉頰兩側若隱若現的梨渦更添幾分風情。
她身著鴉青色襦裙,紅狐毛領襯得下頜愈發尖俏,整個人清冷中又透著幾分勾人的韻味。
秦祐看得癡了,連劉氏別有深意的目光掃過來都渾然不覺。
直到劉氏輕咳一聲,笑意盈盈道:“秦公子,那這門親事就這么定下吧!”他這才如夢初醒,目光卻仍在陸昭茗身上流連,連連應道:“好,好!”
親事既定,劉氏便以要準備茶點為由,帶著丫鬟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