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防風罩里明明滅滅,陸昭茗盯著帳頂蓮紋的刺繡,指節無意識摩挲著錦被邊緣被血漬暈染的暗痕。
老祖母離去時沉重的嘆息聲還縈繞在耳畔,廊下傳來丫鬟們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卻掩蓋不住竊竊私語的細碎聲響。
“杏仁,你去把桃夭叫來。”她突然開口,沙啞的嗓音驚得正在整理藥匣的杏仁手一抖。
青瓷藥瓶磕在檀木桌面,發出清越的脆響,杏仁慌忙屈膝行禮,轉身時裙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裹挾著藥香的風。
銅漏滴答作響,陸昭茗數著滴下的水珠,每一聲都像是敲打在她血肉模糊的后背上。
當第三十二滴水墜入銅盤時,桃夭終于提著裙裾疾步而入,發間的絹花隨著動作微微顫動:“小姐!”
陸昭茗扶著床頭,傷口撕裂的刺痛讓她眼前泛起白霧。
桃夭見狀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溫熱的掌心托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您快躺下!這是要干什么?”
“拿著。”陸昭茗從枕下摸出個沉甸甸的布包,粗糲的麻布蹭過掌心結痂的傷口,“明日你去城西李家村,找個叫李繼業的男人。”
布包塞進桃夭手里時發出細碎的銀錢碰撞聲,她壓低聲音,“把這些銀子給他,就說有人要散布一則消息。”
桃夭低頭看著手中鼓脹的錢袋,繡著金線的牡丹紋被冷汗浸出深色痕跡。
她猛地抬頭,正對上陸昭茗漆黑如墨的眼睛——那雙眼底翻涌著暗潮,像極了暴雨前翻卷的烏云:“小姐……要散布什么消息?”
“把今日的事添油加醋地說給他。”陸昭茗忽然輕笑出聲,笑聲里帶著鐵銹味的血腥。
“就說陸家主母濫用私刑,剛回了京城的縣主被打得奄奄一息,還要把消息傳到皇上耳朵里。”
她伸手抓住桃夭的手腕,指尖的溫度冷得驚人,“記住,要讓全京城都知道,陸家宅院里藏著吃人的惡鬼。”
窗外的風突然卷著枯葉拍打窗欞,桃夭望著陸昭茗蒼白卻決絕的面容,后知后覺地打了個寒顫。她此刻倚在床頭,周身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氣場,仿佛換了個人。
她突然想起老人口中的“病虎蓄勢”,原來真正的利爪,從來不會在人前輕易顯露。
“小姐英明。”桃夭福了福身,將錢袋牢牢攥在掌心,“明日寅時,我就出發。”
她退到門邊時,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回頭望去,只見陸昭茗已經重新躺回床榻,單薄的脊背在月光下勾勒出嶙峋的輪廓——那是蟄伏的獸,正在等待著撕咬仇敵的時機。
第二日寅時三刻,天邊才泛起魚肚白,桃夭便裹著粗布斗篷出了門。
盛夏的晨霧還未散盡,她踩著青石板一路向東,沿途逢人便打聽李家村的方位。
日頭漸漸升高,直到巷口賣麥芽糖的老漢朝村西頭努了努嘴,她才終于在一條泥濘的小路上,望見了爬滿青苔的土墻。
推開半掩的柴扉,一股陳年霉味混著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三間土坯房歪斜著立在院中,屋檐下懸掛的腌菜壇子落滿蛛網,墻根處長滿墨綠色的苔蘚,磚縫里還嵌著風干的菜葉殘渣。
桃夭捏著帕子掩住口鼻,目光掃過墻角那堆結著蛛網的碎瓦,心里暗暗盤算:這樣的地方,真能攪動京城風云?
吱呀一聲,木門突然被推開。一個身形佝僂的男人探出頭來,蠟黃的臉上橫著幾道疤,渾濁的眼睛在桃夭身上來回打量:“你是誰?找我何事?”
他的目光落在桃夭頭頂的竹編斗笠和洗得發白的丫鬟短打上,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笑,“若是討水喝,去村口老井,我這兒沒閑工夫招待。”
桃夭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壓低嗓音道:“李爺,我家主子想請您辦件大事。”說著從袖中掏出沉甸甸的錢袋,粗布包裹下,碎銀相撞發出清脆聲響。
李繼業原本要闔上的門突然停住,枯瘦的手指摸著下巴:“喲,貴客吩咐,自然要聽仔細——不知要傳什么消息?”
“陸家主母濫用私刑。”桃夭將錢袋塞進對方掌心,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粗糙的老繭,“剛回京城的縣主被打得只剩一口氣,這事得讓皇上也聽聽。”
話音未落,李繼業便夸張地向后一縮,錢袋險些掉在地上:“使不得使不得!驚動圣駕的事兒,掉腦袋的買賣啊!”可他攥著錢袋的手卻越收越緊,渾濁的眼珠滴溜溜轉著。
他分明是故作樣子,想要多坑騙些錢財罷了。
桃夭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只金鑲玉鐲子。
羊脂玉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金絲纏枝紋路間還嵌著碎鉆,陸昭茗早就猜到了這樁生意不是那么好做。
鐲子破空劃出一道金光,穩穩落在李繼業腳邊,濺起幾點泥星。“再加這個,夠不夠買你三寸不爛之舌?”
李繼業哈著腰撿起鐲子,牙齒在金飾上狠狠咬了一口,確認成色后笑得露出半截黃牙,臉上的疤痕都跟著扭曲:“姑娘放心!明日辰時前,
消息必定傳進醉仙樓的茶話會,后日就能飄進御膳房的灶火里!”
他摩挲著鐲子的指尖沾著泥漬,在白玉上留下幾道灰痕,“咱們這行規矩,拿人錢財——”
“——替人消災。”桃夭接下半句,轉身時斗笠邊緣的流蘇輕輕晃動。
身后傳來銅錢碰撞的聲響,李繼業正哼著小曲將碎銀倒進瓦罐,那只金鐲子早已被他揣進懷里。
她踩著滿地碎瓦走出院門,忽覺脖頸一涼——墻角暗處,一雙眼睛正死死盯著她離去的背影。
。
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身著粗布短打的暗衛悄無聲息閃入內室,在距離床榻三步之遙處單膝跪地,斗笠邊緣還凝著未干的露水:“主子。”
帳幔后傳來衣料摩挲聲,裴燼淵倚著金絲楠木床頭坐起,月白中衣松垮地垂在肩頭,露出半截鎖骨。
他伸手揉了揉額角,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翡翠扳指輕輕轉動,聲音還帶著剛午睡醒的沙啞:“說。”
案上銅爐飄著龍涎香,卻掩不住室內若有似無的藥味——三日前與敵國暗衛交手留下的箭傷,此刻正隱隱作痛。
自從陸昭茗那晚帶著銀票金子闖入他的奴場,只為贖回一個草原俘虜,他便命人在陸府四周時刻盯著陸昭茗。
燭火搖曳間,他盯著案上攤開的陸昭茗畫像,畫中人杏眼含霜,與傳聞中懦弱的鄉下棄女判若兩人。
暗衛壓低嗓音:“寅時三刻,安明縣主貼身丫鬟桃夭出府,行蹤詭秘。”他從懷中掏出半片染著泥漬的竹篾。
“小人循跡跟至李家村,見她進了李繼業的宅子。”竹篾在晨光中泛著青灰,邊緣還沾著蛛網,“據查,李繼業正是‘千機閣’在京城的眼線,專替人散播隱秘消息。”
裴燼淵握著茶盞的手驟然一頓,千機閣藏于江湖暗處,經手的消息能讓朝堂震蕩,連他這樣的人都輕易不會招惹。
他想起那日在奴場,陸昭茗攥著契奴文書的手穩如磐石,眼中卻閃過一絲不屬于世家千金的狠厲。
“去請李岑俞。”他將茶盞重重擱在檀木幾上,釉面碰撞出清脆聲響。
錦被滑落至腰間,露出腰側纏著的雪白繃帶,滲出點點血痕。
當暗衛退下時,他凝視著銅鏡中自己晦暗不明的臉色,忽然想起陸昭茗說的那句話:“感謝淮爺救命之恩。”
半柱香后,雕花木門被猛地推開。李岑俞搖著湘妃竹扇跨進門,月白長衫繡著金線卷云紋,腰間玉佩撞出清響。
他徑直坐在床沿,折扇挑起裴燼淵的下頜:“聽說有人為個女人茶飯不思?”
話音未落,便瞥見對方腰側的繃帶,挑眉道:“喲,這是又和誰拼命了?”
裴燼淵揮開他的手,抓起案上的密報甩過去:“陸昭茗的丫鬟去找了千機閣。”密報在李岑俞膝頭散開,墨跡未干的字跡透著肅殺,“先是奴場豪擲千金,現在又牽扯江湖勢力。她當真以為昌京城是她撒野的地方?”
他開始懷疑陸昭茗的身份了,至少現在可以確定,陸昭茗絕對不是那個鄉下的棄女。
李岑俞展開密報的動作頓住,扇骨敲在掌心發出脆響:“千機閣?那丫頭膽子夠肥的!”
他突然湊近,嗅到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血腥味,“你該不會是想插手?別忘了你爹的告誡——”
“她要掀翻陸家,甚至想驚動圣駕。”裴燼淵打斷他的話,指腹摩挲著枕邊匕首的龍紋。
“被逐出京城十五年的棄女,既知道我的奴場,又清楚千機閣的門路...”他抬眼望向窗外的日光,瞳孔在明暗交界處微微收縮。
“李岑俞,你說,她究竟是那個陸家棄女,還是誰頂替了她的身份回了京城?”
李岑俞一頓:“你猜錯了,人家還就真是那個被鄉下莊子的棄女。”
裴燼淵不明所以的看向李岑俞:“此話怎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