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浸透林府飛檐,前院正廳的鎏金宮燈將地面照得慘白。
陸舟渡剛跨過垂花門,便聽見老祖母撕心裂肺的哭嚎混著瓷器碎裂聲撲面而來。
老夫人跌坐在檀木椅上,滿頭銀絲凌亂地散在褪色的福壽紋緞面上,枯槁的手指死死攥著他的錦緞衣袖,渾濁老淚順著皺紋溝壑奔涌而下:“舟渡!你可算回來了!”
她突然劇烈咳嗽:“那劉氏,都把月姐兒欺負成什么樣了!整整二十多板啊!僅僅是因為月姐兒頂撞了她幾句,茗姐兒平日乖巧聽話,又怎會無故頂撞她呢!”
幾日前裴燼淵拍著他肩膀說“令愛受了大委屈”時,他還以為只是尋常受氣。
此刻看著滿地狼藉與老祖母鬢角新添的白發,京中沸沸揚揚的“毒婦虐女”傳聞突然變得鋒利如刀。
他猛地甩開老祖母的手,金絲繡著云紋的袖口掃落案上的翡翠擺件,脆響驚飛了梁間棲息的夜梟:“去!把劉氏給我押過來!”
回廊盡頭傳來急促腳步聲,劉氏鬢發散亂地被兩個婆子架著,月白色襦裙沾滿泥漿。
她剛要撲到陸舟渡腳邊,卻被他冰冷的眼神釘在原地。
“我怎的就娶了你這么個心腸狠毒之人!”
陸舟渡抄起案上的鎮紙狠狠砸向地磚,碎石迸濺到劉氏腳邊,“整整二十大板啊,茗姐兒才十五歲,你讓她以后帶著這一身傷,怎么嫁人!”
他哪里是真的心疼陸昭茗?只不過是因為現在全京城的人都在虎視眈眈的盯著他,他萬不能再出一點差錯。
顯然陸昭茗也想到了這一點,陸舟渡就是個自私自利之人,為了自己的名聲虐殺妻子,這種人,只能以毒攻毒。
若陸昭茗并沒有散播消息,陸舟渡回來別說罰劉氏了,更是連一句責怪都不會有,劉氏一開始也是抓住了這一點,就是想打壓陸昭茗。
哪知,那日的事,竟不知道被哪個丫鬟嬤嬤多嘴說了出去。
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發的離譜,她最近不僅自己不出門,連陸書瑤也不讓她再拋頭露面,原因還能是怎樣?被人編排的滋味兒不好受唄。
劉氏膝蓋重重磕在青磚上,繡著并蒂蓮的帕子被淚水洇出深色水痕:“老爺,我從沒想過要打這么多下!”
她突然抓住林舟渡的靴筒,“只是茗姐兒性子太倔了,而且我當時明明說了,讓那些下人下手輕點......”
屏風后傳來壓抑的抽氣聲,陸昭月扶著丫鬟踉蹌而出,蒼白的臉頰上淚痕未干,卻強撐著露出笑容。
陸舟渡最吃這一套,恐怕劉氏再哭一哭,就會免了懲罰,這是陸昭茗想看到的?
“父親!”少女突然直直跪下去,“這件事本來就是女兒的錯!”
“女兒不該出現在秦公子面前,更不該在三姨娘管教時出言頂撞......”
說到“秦公子”三字時,她睫毛劇烈顫動,淚水砸在錦緞上暈開深色圓點。
不提秦佑倒也還好,一提,陸舟渡就更有些惱了,后宅的事他很少管,但劉氏這次確實過分了,家丑不外揚。
“劉氏品行不端,行事狠毒,從今天開始不再管理府中中饋!”
他轉身時衣袂帶起一陣勁風,震得墻上的《女誡》卷軸簌簌作響,“每日抄寫十遍女戒,直到認清自己的罪孽!”
劉氏癱坐在地,看著陸昭茗被老祖母摟在懷中輕聲安慰。
少女垂眸時眼睫在眼下投出陰影,嘴角若有若無的弧度映著搖曳的燭光,恍惚間竟比鎏金宮燈還要刺眼。
她突然想起幾日前,林昭月被按在地上時,那雙漆黑的眼睛里閃爍的,分明不是恐懼和淚水,而是獵人終于等到獵物入網的熾熱光芒。
。
清晨,雨絲如銀線般紛紛揚揚灑灑。
府中的青瓦在雨幕中被洇染得愈發深沉,雨滴順著瓦檐滑落,如斷了線的珠子,砸在下方的石質臺階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檐下懸掛的風鈴,在微風與細雨交織中,偶爾發出清脆聲響,和著淅淅瀝瀝的雨聲。
“母親,母親!”陸昭茗在睡夢中囈語,聲音帶著恐懼與無助。
猛地,她雙眼圓睜,眸中滿是驚惶,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浸濕了貼身的褻衣,她怔愣片刻,環顧四周。
熟悉的閨房陳設映入眼簾,雕花床榻、柔和燭火、案上的香爐裊裊散著青煙。她緩緩抬手撫上心口,那里還在劇烈跳動。意識到只是一場噩夢,她長舒一口氣,可心仍懸著,難以平復。
桃夭推開房門走了進來,邊掛上床簾邊問道:“小姐又做噩夢了嗎?”
陸昭茗點了點頭,她雖然沒見過自己的母親,可是她相信,母親一定是愛她的。
桃夭擔憂道:“小姐,實在不行找個郎中看看吧,您也不能每日都做些這樣的噩夢。”
陸昭茗下了床,沒有回桃夭,桃夭也就沒再問了,只是規規矩矩的為她穿衣服。
陸昭茗坐在鏡前有些恍惚,自己,居然還活著,她有時感覺自己一直都活在夢中,有時卻覺得,自己一直在現實中,她真的,快要瘋了……
桃夭為陸昭茗梳了妙齡髻,頭頂部分發髻飽滿且造型精巧,似有幾縷發絲精心纏繞編結。兩側垂下的長發柔順垂落,發間點綴著珍珠等精致小飾品,增添了幾分溫婉靈動之感。
自那次懲戒劉氏的風波過去,轉眼已是快要初冬的時節。
廊下掛著的鸚鵡見她過來,撲棱棱扇動翅膀,學舌般叫著“主母萬安“。
陸昭茗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望著前院方向——劉氏果然如她所料,憑著多年積攢的昌京城人脈,不過半月就將自己從抄寫女戒的責罰,還有“毒婦”的傳言里摘了出來。
此刻想必正坐在正廳里,慢條斯理地品著明前龍井,以為一切都回到了從前。
劉氏以為用祖制壓下懲戒,用陸舟渡的偏心抹平過錯,就能重回往日威風?
那她錯了,陸昭茗要的從來不是一擊致命,而是要讓劉氏看著自己親手搭建的榮耀殿堂,如何在明槍暗箭里,一塊磚一片瓦地轟然倒塌。
陸昭茗用過早飯,向眾人告退離開。穿過垂花門時,晨露還沾在廊下的青石板上。
她遠遠望見自家花園的假山上,裴燼淵一襲玄色勁裝不知在干什么。
他來陸府干嘛?
雖說前世裴燼淵在她臨死前歸還了她弄丟的祖母遺物,但想起他如今樹大招風的處境,陸昭茗還是不想和他有過多牽扯。
于是她垂下眼睫,裝作沒看見假山方向,轉身便沿著卵石小路快步離開。
裴燼淵整理衣衫的動作陡然一頓,余光里那抹淺粉色裙裾在月洞門處一閃而逝。
他望著陸昭茗倉皇轉身的背影,想躲自己?
裴燼淵忽然低笑出聲,玄色勁裝帶起一陣風,掠過滿架薔薇時驚落幾片殘紅。
他幾個起落便追至回廊轉角,遠遠看著陸昭茗攥著團扇輕喘著氣,耳后碎發被風吹得凌亂,心底那點好奇愈發濃烈——這個回了京城就風波不斷的陸家棄女,此刻又在盤算什么鬼主意?
剛繞過垂花門,身后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
陸昭茗轉身時,正見裴燼淵一手撐在月洞門框上,金帶扣撞出清脆聲響:“我有那么可怕嗎?好歹那天我還救了你。”
他說的是上次被劉氏責罰,他出言阻止。
“裴小侯爺,謝謝那天你救了我。”陸昭茗后退半步,淺粉襦裙上的并蒂蓮刺繡隨著動作輕顫。
“這對你來說應該就是舉手之勞,我也沒什么可以給予報答。”
“我很可怕嗎?”
話音未落,便見少女突然仰起臉,杏仁眼里映著他慌亂的神色。
庭院里,陸昭茗盯著他眉骨處新結的疤痕:“不可怕,裴小侯爺年少將軍,小女甚是傾佩。”
這話半真半假。上一世裴燼淵踏破狼居胥山,被封安國公的捷報傳來時,她正在佛堂抄寫往生咒,燭火明明滅滅間,恍惚看見金戈鐵馬踏碎大漠孤煙。
她是向往的,若不是因為這一紙婚約,恐怕,她也早就可以隨著外祖父征戰沙場。
此刻眼前人卻因她直白的注視手足無措,耳后紅意順著玉色衣領蔓延:“咳咳,你看什么?”
“裴小侯爺生的甚是好看,多看幾眼又如何?”
陸昭茗故意湊近半分,發間茉莉香拂過鼻尖。
裴燼淵像是被驚雷劈中,留下一句:“我找陸尚書還有些公務。”便走了。
裴燼淵素來以雷厲風行著稱,點兵布陣時殺伐果決,朝堂議事時亦是言辭犀利。
可此刻,他立在游廊之下,耳尖通紅,全然沒了平日里的威風。
不過是被陸昭茗幾句調侃,他堂堂少年將軍竟亂了陣腳,這般輕易臉紅的模樣,倒真像是個未經世事的青澀少年。
可裴燼淵哪里肯承認這些。他緊攥著拳頭,看著陸昭茗離去的方向,心中滿是惱意。
在他看來,這分明是陸昭茗故意捉弄,變著法子想看他出丑。“真是鬼迷心竅了!”他暗自咒罵,用力甩了甩頭,試圖將方才的窘迫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