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禾一連幾天都繞開了那條緊挨廢品場的近路。
那條巷子連同那聲沙啞的“小妹”，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在她記憶里燙下了一個帶著鐵銹和機油味的印記。白天在教室，公式和單詞在眼前跳動，粉筆灰簌簌落下，可思緒總會在某個瞬間被拽回那個昏暗的傍晚。刀疤臉渾濁的酒氣、矮個子黏膩的手指、金屬桶砸地的悶響……最后都凝固在那道逆光的身影和兩個冰冷的字眼上。
“小妹”。
它像一枚粗糙的徽章，別在了她素凈的校服上，又像一道無形的柵欄，把她和周野那個充滿暴力與無序的世界強行圈在了一起。是護身符？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標記？她理不清。唯一清晰的是心臟在想起那瞬間的失重感，混雜著逃離后的虛脫和一種被強行納入某種“秩序”的、難以言喻的悸動。
周五放學，天色比往常更陰沉。鉛灰色的云沉沉地壓著灰埠鎮低矮的屋頂，空氣里濕漉漉的鐵銹味更重了，預示著可能有一場憋悶的雨。蘇禾抱著幾本剛發的模擬卷，選擇了另一條需要穿過半個鎮子、但相對熱鬧些的回家路。她刻意低著頭，步履匆匆，只想快點回到那個雖然狹小但能隔絕外界的小屋。
路過鎮上唯一一家兼賣文具和舊書的“墨香書屋”時，她習慣性地朝里望了一眼。門口那塊寫著“回收舊書”的木板被雨水沖刷得字跡模糊。就在她收回視線的瞬間，眼角余光瞥見書屋旁邊那條堆滿廢棄紙箱的窄巷口，倚著一個人。
周野。
他換了件稍微干凈些的深灰色套頭衛衣，袖子隨意地擼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和那條盤踞的蟒蛇紋身。下身依舊是那條肥大的工裝褲，褲腳塞在沾滿泥點的勞保鞋里。他嘴里叼著半截沒點燃的煙，正百無聊賴地用鞋尖踢著地上一個癟掉的易拉罐。鋁罐發出單調刺耳的“哐啷”聲，在沉悶的黃昏里格外清晰。
蘇禾的腳步像被釘在了地上，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住。他怎么在這里？巧合？還是……
周野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轉過頭來。那雙淬過火似的眼睛，即使在陰沉的暮色里，也帶著穿透性的銳利。他沒有像上次那樣沉默地審視，而是直直地看向她，沒有任何表情，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他拿下嘴里的煙，隨意地夾在指間。
“躲我呢，小妹？”聲音依舊是那種砂紙打磨過的粗糲感，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街道上零星的嘈雜。
蘇禾的心猛地一縮。他果然知道她繞路了。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試卷，紙張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喉嚨發干，想否認，卻發不出聲音。在他面前，任何掩飾似乎都徒勞無功。
周野沒等她回答，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站直身體，朝書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順路。走。”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沒有絲毫詢問的意味。
不是“我送你”，而是“順路。走”。命令式的簡潔，帶著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節奏。
蘇禾僵在原地，內心掙扎翻涌。拒絕？她想起回收場那幾個維修工瞬間噤若寒蟬的樣子。順從？那聲“小妹”的灼熱感仿佛又在耳邊響起。試卷的邊角硌著她的手臂，提醒著她此刻最重要的身份和使命——高三生，全鎮的希望，筑夢計劃的種子選手。與周野糾纏，是偏離軌道，是飛蛾撲火。
就在她指尖冰涼，幾乎要轉身跑開的剎那，周野已經邁開步子，徑直朝著她家方向那條路走去。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是否跟上，步伐帶著一種篤定的隨意，仿佛篤定她會跟上，或者，她跟不跟上都無所謂。
那背影寬闊、沉默，像一堵移動的、布滿銹跡的鐵墻，橫亙在灰埠鎮鉛灰色的暮靄里。
蘇禾看著那背影即將匯入前方更濃的陰影，一股莫名的、混雜著恐懼和被看輕的屈辱感沖上心頭。她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潮濕空氣，指甲幾乎掐進試卷里。然后，像是被某種無形的線牽引著，她邁開了腳步。
沒有靠近，只是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沉默地跟在后面。
腳下的水泥路坑洼不平，積水映著昏暗的天光。周野的腳步很穩，落在地上帶著一種沉實的重量感。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只是偶爾會用夾著煙的手指，隨意地撥開垂到路邊的、枯黃的柳條。那姿態，像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蘇禾低著頭，視線落在他沾滿泥點的鞋跟上。每一次邁步，都帶起細微的泥漿。她的心跳在最初的慌亂后，漸漸沉入一種麻木的、帶著困惑的平靜。這算什么？護送？監視？還是一種……宣告？宣告她這個“小妹”的存在？
路過鎮中心那個永遠散發著炸油條和劣質香水混合氣味的小廣場時，幾個穿著同樣校服、正嘻嘻哈哈打鬧的男生看到了他們。嬉笑聲戛然而止。其中一個認出周野，臉上瞬間掠過一絲驚懼，下意識地扯了同伴一把，幾人飛快地低下頭，裝作沒看見，腳步匆匆地從旁邊繞了過去，像避開什么不祥之物。
那一瞬間，蘇禾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也被納入了那片需要被避開的陰影里。一種被排斥、被標記的孤立感，冰冷地爬上脊背。她抱緊了試卷，指關節再次泛白。
周野似乎毫無所覺，或者毫不在意。他依舊沉默地走著，仿佛剛才只是拂開了幾片無關緊要的落葉。
快接近蘇禾家那條破敗的巷子口時，周野的腳步終于停了下來。他沒有回頭，只是側過身，讓出了通往巷子的路。巷子里沒有路燈，黑黢黢的，像一張等待吞噬的嘴。
他依舊夾著那根沒點燃的煙，目光隨意地掃過巷子深處，然后才落到幾步之外的蘇禾身上。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但似乎比剛才少了點審視的銳利，多了點……完成任務的漠然？
“到了。”依舊是簡短的陳述。
蘇禾停住腳步，離他還有三四米的距離。她抬起頭，鼓起勇氣看向他的眼睛。暮色四合，他的面容在陰影里有些模糊，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沉靜銳利。她想說點什么，謝謝？還是質問為什么？但喉嚨像是被灰埠的空氣黏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最終，她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然后像受驚的兔子，抱著她的試卷，快步走進了那片黑暗的巷口。
她沒有回頭。但背后那道沉默的目光，仿佛有實質的重量，一直烙在她的背上，直到她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閃身進去，將那道目光連同整個灰埠鎮沉重的暮色，一起關在了門外。
背靠著冰涼粗糙的門板，蘇禾才大口地喘息起來。懷里的模擬卷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巷子外的腳步聲沒有停留，那沉實的、帶著泥濘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灰埠鎮傍晚永不停歇的、低沉而混沌的背景噪音里。
她低頭看著試卷上被自己手指掐出的褶皺，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廢品場的油膩、劣質卷煙的焦苦，以及一種更加難以名狀的、屬于周野的、鐵銹與力量混合的氣息。
“順路。走。”
“到了?！?/p>
兩句冰冷簡短的話，像兩根生銹的鐵釘，將她釘在了這個由他劃定的、名為“小妹”的狹窄世界里。外面，是高考倒計時的滴答聲和她渴望的遠方；里面，是灰埠鎮黏膩的空氣和身后那道如影隨形的、沉默的銹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