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埠鎮被連綿的雨泡得越發陰郁。屋頂積水順著銹蝕的鐵皮檐槽淌下來,在泥地上砸出深坑。蘇禾腳下的路也更濕滑了,每一次放學歸家都像跋涉。
周野依舊像灰埠上空盤旋的一只無聲禿鷲,身影時隱時現。那沉重的腳步聲沒有規律地撞擊著路面的水洼。有時他走在前面很遠,一個沾滿泥漿的背影,徑直穿過雨幕,把整個灰撲撲的世界都甩在身后。有時他不知從哪個巷口晃出來,與蘇禾擦肩而過時,那撲面而來的、帶著汗水鐵銹和某種未被馴服野獸氣息的滾燙氣場,會讓她屏住呼吸,脊背僵直。他總是沉默,頂多偶爾拋來一道毫無情緒可言的、審視般的掃視。那視線短暫地劃過她,如同冰冷的探針掃描一件不感興趣的靜物。
蘇禾強迫自己忽略那道目光帶來的微小戰栗。她把更多的力氣壓在筆尖,更深地鉆進書本的字里行間。灰埠的爛泥氣和窗外翻修工地的金屬噪音都是干擾源,需要更厚的壁壘來過濾。那本包著報紙的地理圖冊還在書柜頂端,像個封印,不允許再掀開。
這天下午,雨勢稍歇,空氣卻更加憋悶,沉得能擰出水來。蘇禾拖著步子拐過家附近那個堆滿爛磚碎瓦的熟悉岔口時,腳步頓住了。
幾十米開外,老孫頭廢品站斜對街角的那個位置。
那輛掉了大片藍漆、銹跡斑斑的小輕卡,歪歪斜斜地停在那里。車頭沖著歪斜的電線桿,駕駛樓一側原本就腐爛穿孔的鐵皮,此刻更是被撞得徹底凹陷進去,猙獰地扭曲著。車窗碎裂,玻璃渣子混在泥水里,閃著冰冷的光。一個同樣破舊的工具箱翻倒在地,扳手、改錐、幾截臟污油亮的橡膠軟管撒了一片。
錢老板——那個在五金鋪子里總佝僂著背、臉上堆著討好笑紋的瘦小中年人——此刻正像個被抽了骨頭的蝦米,癱坐在一灘泥漿和機油混合的黑水中。他沒嚎啕,肩膀卻劇烈地抽動著,雙手徒勞地試圖捧起散落一地的零星銅錢大小的螺絲和幾個摔得變了形的舊軸承,渾濁的眼淚混著臉上流淌的黑水,沖刷出怪誕的溝壑。那把油膩的頭發搭在額前,遮住了大半張崩潰絕望的臉。空氣中彌漫著廉價酒精刺鼻的味道,蓋過了廢品站傳來的腐朽氣味。
蘇禾站在泥濘的路邊,隔著雨后被洗凈卻又被油污重新涂抹過的空氣,看著這一幕。錢老板瘦削的、沾滿污跡的手,徒勞地抓著那幾顆幾乎要陷進泥里的銹螺絲,肩膀聳動得如同風中枯葉。廢窯里周野那帶著惡意快感的、砂礫磨鐵般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她耳邊尖銳地炸響:
“……他那門面里頭小閣樓,堆著廢五金那層板下面,天天都開賭檔,抽的油水比賣扳手鉆頭多十幾倍……摟著個妞在那鐵皮屋里頭喝得賊響……那妞就是他徒弟的表姐……”
錢老板沾著油污、絕望抽搐的肩頭,與周野說那話時嘴角那抹混雜著嘲弄和冰冷的意味微妙地重合。表面老實本分的面具在暴力機械(那輛破車)的撞擊下徹底碎裂,露出底下掙扎的、丑陋不堪的本質。這赤裸裸的崩塌印證了周野那晚在廢磚窯里的每一句無情揭露。
一種冰冷混著塵埃落定感的戰栗順著蘇禾脊椎爬升。她沒有停留,快步從泥濘的另一側繞了過去。心底翻騰的不是對錢老板的同情——那幾乎被眼前這印證丑惡的真實擊碎了——而是一種更深的、摻雜著驚懼和異樣冷靜的情緒。周野不是在撒謊。他是真的在用那雙看透腐肉的眼睛,赤裸地撕開灰埠每一寸表皮下的潰爛。
雨后的暮色來得比往常更急,天際壓著灰紫色的厚重云層。蘇禾像避開瘟疫中心一樣繞開那片狼藉的卡車殘骸,抱著書包的指關節用力到發白,硬殼書本壓著心口有些悶痛。
快到家時,空氣里那濃重的泥土腥氣里,陡然混進一股辛辣刺鼻、極其嗆人的劣質煙草味道。
她抬頭望去。
街角拐過去,就是鎮上破敗不堪的修車鋪區。坑坑洼洼的空地上,胡亂停著幾輛或拋錨或等待修理、沾滿厚厚污泥和油垢的破舊拖拉機、農用三輪。油膩的扳手、扭曲的零件、沾滿黑油的廢棉紗散落滿地。
那刺鼻煙味就是從最靠近路邊的一輛正在“檢修”的三輪車車底彌漫出來的。
車底下伸著兩條穿著沾滿油污工裝褲的腿。一只腳上穿著和蘇禾在學校見過同款的笨重勞保鞋,鞋后跟磨損得厲害,邊緣甚至開了裂口,沾著厚厚一層洗不掉的泥垢。另一只腳上的鞋竟然不一樣,是只廉價的、已經洗得發灰發硬的運動鞋!
蘇禾的目光順著那兩條沾滿油垢的褲腿往上。
一個人幾乎整個身體都探在三輪車底盤下面,只有后背和蜷曲著的后頸暴露在渾濁的光線下。那人背上一片深色汗漬的印記,在破爛單薄的工裝背心下發黑發硬。隨著車底下傳來吃力的扳手轉動和金屬刮擦的聲響,那背脊上覆蓋著一層薄薄肌肉的輪廓也跟著緊繃起伏,肩胛骨如同兩塊被強行壓彎卻又隨時要反彈的鐵板,皮膚下滾動的肌腱線條堅硬得硌眼。
是周野。
他整個人如同焊在了那冰冷的鋼鐵和油膩污垢構成的世界里。嗆人的劣質煙霧繚繞不去,像無形的手扼住人的喉嚨。蘇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衣服下的身體——那并非全然是少年人的精干,更像一塊在風沙和重壓下反復錘打過的、布滿傷痕的粗糲原鐵。汗水混著黑黃的油漬流淌過他后頸蜿蜒沒入衣領深處,粘住幾縷刺硬的短發。
那背影透著一股極度專注卻又無比壓抑的暴力感,仿佛他拆卸的不是機械,而是某個令他深惡痛絕、又不得不用雙手去撕開的巨大怪物。
就在這時。
一個干澀、帶著極其不耐煩、幾乎磨穿喉嚨底的聲音,從修車鋪那扇黑洞洞、幾乎被油污完全糊住的玻璃門里猛地砸了出來:
“你他媽在底下孵蛋呢?!扳手扭個螺絲費你娘老勁了?!”
聲音粗啞、刻毒,像砂紙磨著生銹的管道內壁。那絕不是一個修車師傅該有的對工友的催促語調,更像是在驅趕一頭不聽使喚的牲口。
車底盤下,那繃緊如鐵板的背部肌肉猛地一震!
扳手劇烈刮擦金屬的刺耳銳響驟然停止。
下一秒,車底猛地傳來一陣更大力的、悶鈍的金屬撞擊聲——哐!啷啷啷——
緊接著,一道短促、壓抑到極致的粗重喘息從車底迸出。然后,那雙沾滿油污和污泥的腿猛地蹬動,周野以一種帶著巨大爆發的力道,脊背弓起,蹭著泥濘的地面,連人帶工具箱,“嗤啦”一聲,硬生生把自己從那狹小、油污遍布的車底盤下拽了出來!
他坐在地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沾染了油污和汗水的額角青筋暴跳,那張線條剛硬如刀削的臉繃得死緊,像一尊壓抑著怒火的生鐵雕塑。那雙眼睛抬起來,精準地投向修車鋪黑洞洞的門里。
眼神像兩塊剛從爐火里夾出來、丟進冰水里瞬間凝固的生鐵疙瘩——滾燙著灼人的高溫,內里卻冷得能凍裂骨頭。那眼神里有被侮辱的怒意,有不加掩飾的狠戾,但更深處,似乎還翻涌著某種被烙印得太深、以至于變成肌肉本能的……隱忍?
他嘴唇抿成一條幾乎沒有血色的鐵線,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著,像是在拼命吞咽著什么極其苦澀、極其粘稠的東西。最終,所有翻騰的情緒都被硬生生壓了下去,只變成額角跳動的青筋和指關節捏住扳手時因用力過度而發出的微響。
“就來!”他對著黑洞洞的門內低吼一聲。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金屬摩擦聲。每一個字都像是咬著牙磨出來的硬塊,沒有絲毫溫度,只有赤裸的服從和更深的壓抑。
吼完,他像一頭被強行套上嚼頭的猛獸,粗魯地抓著扳手從泥濘里站起來,轉身大步走向修車鋪那扇油污浸透、光線渾濁的門。
再沒有看路邊僵立的蘇禾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或者不如地上的一塊沾滿油污的破棉紗。
蘇禾站在原地,像被釘在了那灘混合了機油、雨水和輪胎粉末的泥濘里。剛才那瞬間的交鋒——鋪子里男人惡毒的咆哮,周野從車底抽身時那短暫卻無比強烈的爆發與隱忍,以及他最終對著黑洞洞門框的那一聲壓抑嘶啞的“就來”——像一組急速嚙合又猛烈撞擊的齒輪,在她面前上演了一出無比殘酷卻異常真實的短劇。
那不再只是鎮上混混的張牙舞爪,也不再是學校走廊里用力量碾壓規則的一撞。
那是另一種更沉重、更深刻、更令人窒息的規則碾壓。
力量依舊存在——她從周野繃緊如弓的肌肉,從那雙能撞飛李強的肩膀里看到了絕對的蠻力。可這力量被一個更幽深的黑洞套牢了,被拴在了這滿溢油污、工具散亂、令人窒息的狹小修車鋪的門檻上。
他擁有撕裂表象的、野獸般的視力,卻深陷在比灰埠爛泥更加污穢的泥沼里。他砸開李強阻擋的肩頭,卻無法掙脫鋪子里那一道來自黑暗深處的、如同枷鎖般的喝罵。
一個巨大的問號,混合著冰冷的寒意和一絲更深的、混雜著理解的不安,砸進了蘇禾翻涌的心緒。
是什么樣的力量,能把這樣一個像淬過火、淬過暴戾的、渾身都是反骨和獠牙的存在……變成一顆被鎖進齒輪運轉的螺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