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徹底吞噬了灰埠鎮最后一絲天光,街燈遲鈍地亮起,在濕冷的空氣中暈開昏黃的光圈。周野沉實的腳步聲和蘇禾略顯急促的心跳,是這歸途上唯一的節奏。那句“考得還行?”帶來的微妙悸動,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尚未平復,卻又被更沉重的現實悄然覆蓋。
轉過堆滿建筑廢料的岔口,熟悉的院門輪廓在望。然而,一股凝滯的、帶著腐朽氣息的低壓,如同實質般從門縫里滲出來,遠比往日更甚。空氣里,劣質白酒的刺鼻氣味濃得嗆人,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
蘇禾心頭猛地一沉。腳步不自覺地加快,越過了周野半步。推開虛掩的院門,堂屋昏黃的燈光下,景象讓她瞬間僵在原地。
母親佝僂著背,坐在瘸腿方桌旁唯一一張完好的凳子上,手里攥著一塊抹布,無意識地反復擦拭著早已干凈的桌面,指關節用力到發白,青筋畢露。她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散落的發絲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繃的下頜線和一滴無聲砸落在桌面、迅速洇開的渾濁水漬。
里屋的門開著。濃烈的酒氣、劣質跌打藥酒混合著新鮮血腥的味道,如同粘稠的網,兜頭罩來。父親躺在狹窄的木板床上,一條腿從膝蓋以下被厚厚包裹著,滲出的黃褐色藥漬和暗紅血跡在紗布上暈開刺目的斑塊,簡陋的木板夾板固定著傷處。他臉色灰敗如紙,眉頭擰成死結,牙關緊咬,額頭上沁滿豆大的冷汗,整個人被巨大的痛苦和麻木的絕望籠罩。床邊地上,散落著幾個空酒瓶和沾血的棉布。
“媽?”蘇禾的聲音發顫,書包從肩頭滑落,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母親像是被驚醒,猛地抬頭。眼眶紅腫得像爛桃子,布滿蛛網般的血絲,眼神空洞而驚惶,仿佛剛從一場噩夢中掙脫。“……禾禾……”她聲音嘶啞破碎,像砂紙磨過生銹的管道,“……你爸……廠里……抬鋼板……腳滑了……砸了……”后面的話被哽咽堵住,化作更劇烈的顫抖。
蘇禾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上頭頂,四肢百骸瞬間冰涼。灰埠機械廠!工傷!這兩個詞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剛剛被成績溫暖過的心房。她快步走到里屋門口,看著父親痛苦扭曲的面容和那條猙獰的傷腿,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書本上的知識,省城的夢想,在眼前這赤裸裸的生存苦難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廠里……怎么說?”她強迫自己冷靜,聲音卻干澀得像砂礫摩擦。
“……責任各半……”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絕望的怨憤,“……說他自己沒站穩……就賠……就賠這點醫藥費……還不夠塞牙縫的……”她指著桌上幾張皺巴巴、沾著污漬的鈔票,像指著燒紅的烙鐵。
屋漏偏逢連夜雨。第二天,蘇禾放學剛到家門口,就聽見屋里傳來尖銳的爭吵聲。
一個穿著廉價西裝、梳著油頭、滿臉市儈氣的男人(蘇禾認得他,是父親那邊的遠房堂叔,在鎮上開了個小五金店)正指著躺在床上的父親唾沫橫飛:
“……蘇老三!你他媽還裝死?!去年借我那兩千塊錢買三輪車零件,說好開春就還!這都什么時候了?!你腿砸了關我屁事?!我那小本生意不要周轉?!今天不把錢吐出來,信不信我把你這破屋里的東西都搬走抵債?!”他身后還跟著兩個流里流氣、抱著胳膊看熱鬧的青年。
母親擋在床前,氣得渾身發抖:“他二叔!你怎么能這樣!老三腿都這樣了,廠里賠的錢還不夠買藥!你這是要逼死我們嗎?!”
“逼死你們?”油頭男人嗤笑一聲,“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們死了也得還!沒錢?我看你這閨女不是挺能讀書的嗎?讓她出去打工啊!念什么大學!浪費錢!”
“你!”母親氣得說不出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蘇禾站在門口,渾身冰冷。家里的窘迫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鬧市。父親的工傷賠償本就杯水車薪,親戚的落井下石更是雪上加霜。兩千塊,對此刻的蘇家來說,是天文數字。她看著油頭男人那張刻薄的臉,看著母親無助的顫抖,看著父親痛苦地閉上眼睛……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幾乎將她淹沒。書本上的知識,漂亮的分數,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可笑。灰埠的爛泥,正試圖將她和她最后的希望一起拖入深淵。
就在這時。
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金屬刮擦的顆粒感,毫無預兆地在門口響起:
“吵什么?”
所有人都是一愣,猛地回頭。
周野不知何時站在了蘇禾家敞開的院門口。他穿著那件沾滿油污的工裝外套,袖子隨意地擼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和盤踞的蟒蛇紋身。額角還帶著一道新鮮的擦傷,滲著點血絲。他沒看蘇禾,也沒看屋里的慘狀,冰冷的目光像淬了火的生鐵疙瘩,直直地釘在油頭男人和他帶來的兩個混混身上。那股子剛從某個油污或沖突現場帶出來的、尚未散盡的低氣壓,瞬間彌漫開來。
油頭男人顯然認識周野,或者說,認識“野狗”的名頭。他臉上囂張的氣焰僵了一下,隨即強撐著色厲內荏:“周……周野?關你什么事?這是蘇家欠我的錢!”
周野沒理他,視線掃過屋里簡陋的家具、床上痛苦的父親、氣得發抖的母親,最后才落回油頭男人臉上。他嘴角扯出一個沒什么溫度、甚至帶著點嘲弄的弧度,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蘇老三腿砸了,看見了沒?”
“錢,等他好了,能掙了,自然還你。”
“現在,”他向前踏了一步,工裝鞋踩在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目光逼視著油頭男人,“帶著你的人,滾。”
“滾”字出口,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他身后的兩個混混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油頭男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顯然被周野的氣勢懾住,但又不甘心在這么多人面前丟了面子:“你……你算老幾?!欠債還錢……”
“我算老幾?”周野打斷他,嘴角的弧度更冷,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油頭男人的臉,“要不,你現在跟我去鎮東頭廢窯聊聊?或者,”他目光掃過油頭男人開在街尾、門面不大的五金店,“我晚上找你店里那批新到的、沒貼標的‘進口’軸承聊聊?”
油頭男人的臉色瞬間煞白!他那些見不得光的小動作,顯然被周野一語戳破。他嘴唇哆嗦著,看看周野冰冷的眼神,又看看他身后那兩個明顯慫了的混混,再看看床上痛苦呻吟的蘇老三和擋在床前、眼神復雜的蘇禾……最終,他狠狠地瞪了周野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樣子刻進骨頭里,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行……周野,你有種!蘇老三,這錢,我記下了!我們走!”說完,帶著兩個跟班,灰溜溜地擠出房門,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院門外。
屋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父親壓抑的呻吟和母親劫后余生般的啜泣。
周野這才把目光轉向蘇禾,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掃過她蒼白的臉,落在她懷里抱著的、印著“XX中學”字樣的書包上。“書呆子,”他聲音低沉,“家里有事,不會叫人?”
蘇禾張了張嘴,喉嚨發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混合著震驚、后怕、一絲被解圍的慶幸,以及……一種更深的不安。他解決問題的方式,如此粗暴、直接、有效,帶著赤裸裸的威脅和利用對方軟肋的精準打擊。這方式像一把雙刃劍,瞬間斬斷了眼前的麻煩,卻也留下了無形的隱患——油頭男人最后那個怨毒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刺。
“謝…謝謝。”蘇禾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無比。
周野沒回應這句感謝,目光越過她,落在床上痛苦的蘇父身上,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沒說什么關心的話,只是從工裝褲口袋里摸出一小卷用橡皮筋扎著的、沾著油污的零錢(十塊、五塊、一塊的都有),隨手扔在瘸腿的方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買點止痛的。”依舊是簡短的陳述,沒有任何溫情修飾。說完,他轉身就走。高大的身影沒有絲毫停留,像來時一樣突兀,徑直融入了院門外灰埠鎮深沉的夜色里,留下桌上那卷沾滿污漬的零錢,和屋里久久無法散去的、混合著血腥、藥酒、劣質白酒、以及他帶來的、濃烈鐵銹與機油氣息的復雜味道。
母親看著桌上那卷錢,又看看周野消失的方向,眼神復雜得像一團亂麻,震驚、感激、畏懼、一絲難言的羞慚……最終化作一聲沉重得幾乎壓垮脊梁的嘆息。她默默地、幾乎是帶著點敬畏地拿起那卷錢,小心翼翼地收進懷里。父親依舊閉著眼,不知是痛得麻木,還是不愿面對這來自“野狗”的、帶著油污的救助帶來的更深層屈辱。
蘇禾站在原地,看著空蕩蕩的院門。夜風從門外灌入,帶著深秋的涼意,吹拂著她額前的碎發。那卷零錢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在她心口燙下了一個帶著油污和血腥味的印記。周野的出現和解決方式,像一道撕裂烏云的閃電,瞬間照亮了絕望的深淵,讓她得以喘息。但這閃電本身,也帶著毀滅性的轟鳴和不祥的預兆。他那句“書呆子,家里有事,不會叫人?”帶著責備,卻也像一種變相的宣告——她這個“小妹”,似乎真的被他納入了某種粗糲的、不容置疑的“責任”范圍?這份用威脅和油污零錢換來的“庇護”,是救命的繩索,還是另一根更沉重、更難以掙脫的鎖鏈?
她走到桌邊,指尖無意識地觸碰到冰冷的桌面邊緣,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扔下錢時留下的、帶著粗粞磨砂感的體溫和濃重的機油氣息。一種巨大的疲憊和更深的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吞沒。專項計劃材料上那個被淚水暈開的“滅”字,在腦海里無聲地放大,仿佛在嘲笑著她所有的努力和剛剛觸摸到的那點微光,在灰埠赤裸裸的生存法則和周野那沾滿血銹的“庇護”面前,是多么的脆弱與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