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變故帶來的陰霾,像一層濕冷的苔蘚,頑固地附著在蘇禾生活的每一個縫隙里。父親痛苦的呻吟、母親壓抑的嘆息、桌上那卷沾著油污的零錢散發出的、混合著鐵銹與屈辱的氣息……還有蘇老二離去時那怨毒如蛇蝎的眼神,都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專項計劃的材料靜靜躺在書桌上,那個被淚水暈開的“滅”字,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刺眼,仿佛是對她所有努力無聲的嘲諷。
幾天后,灰埠鎮迎來了它一年一度最喧囂、也最混亂的時刻——廟會。這被沉悶生活壓抑太久的邊陲小鎮,仿佛終于找到了一個粗野釋放的出口。狹窄的主街被臨時搭建的攤棚擠得水泄不通,劣質高音喇叭播放著震耳欲聾、混雜著電流雜音的流行歌曲和聲嘶力竭的叫賣。空氣里彌漫著油炸食品濃烈的膩香、廉價香水刺鼻的甜腥、汗臭、塵土以及一種集體亢奮發酵出的悶熱氣息。五顏六色的塑料彩燈被胡亂纏繞在歪斜的電線桿和光禿禿的樹杈上,投下光怪陸離、不斷晃動的光斑,將一張張興奮或麻木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
蘇禾是被同班的王玲和另一個女生硬拽出來的。“蘇禾!求你了!悶在家里要長毛了!出去透透氣嘛!就一會兒!”王玲圓臉上滿是熱切的懇求,眼鏡片后的男生也用力點頭附和。一模的壓力、家里的變故、還有心底那份沉甸甸的、關于周野的復雜心緒,確實讓蘇禾喘不過氣。她看著窗外那片被彩燈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喧囂,一絲微弱的、逃離現實的渴望,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讓她最終點了頭。
一踏入廟會的人潮,蘇禾立刻被一股巨大的聲浪和推搡的力量裹挾。她像一片落入湍急漩渦的葉子,身不由己地隨著人流涌動。王玲興奮地拉著她擠向一個賣廉價亮片發飾的攤位,花花綠綠的小玩意在彩燈下閃爍著廉價的光芒。蘇禾被塞了一個綴滿塑料水鉆的發卡在手里,對著攤主提供的那面邊緣模糊、布滿劃痕的小鏡子比劃。鏡子里映出她蒼白的臉,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疲憊,與身后涌動著的、色彩濃烈到失真的瘋狂人潮形成詭異的反差。
就在她對著鏡子微微出神之際——
“讓開!快讓開——!!!”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猛地從后方人群深處炸裂開來!那聲音穿透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喧囂,帶著一種撕裂耳膜的驚恐!
時間仿佛在蘇禾的感官里被無限拉長、扭曲。她猛地回頭!
視線所及,是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蟻穴般瞬間炸開的混亂!驚恐的尖叫如同無數玻璃碎片同時碎裂!推搡!跌倒!失控的力量從四面八方涌來!
只見一個推著巨大鐵皮推車的糖炒栗子小販,不知是因為腳下濕滑油膩的地面,還是被擁擠失控的人流狠狠撞到,整個人連同那輛沉重的、裝滿了滾燙栗子和黑色砂石、足有半人高的鐵皮推車,徹底失去了控制!那推車像一頭被激怒的、渾身散發著灼熱蒸汽和死亡氣息的鋼鐵巨獸,帶著碾壓一切的恐怖慣性,發出刺耳尖銳的金屬摩擦聲,直直地朝著她們這個攤位猛沖過來!滾燙的栗子如同炮彈般四散飛濺,帶著灼人的熱浪!
“啊——!”
“救命——!”
蘇禾身邊的王玲和眼鏡男生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瞬間被驚恐逃竄的人流沖撞開,消失在混亂的漩渦里!
蘇禾只覺得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從側面狠狠撞來!懷里的書包像一塊被丟棄的破布般脫手飛出!腳下被什么(可能是翻倒的凳子,或是誰的腳)狠狠絆住!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帶著一種絕望的失重感,向后仰倒!視線里,只剩下那輛失控的、在瞳孔中急速放大的、冒著滾滾白氣的鐵皮推車!滾燙的砂石和栗子的焦香混雜著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冰冷刺骨的絕望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完了!
這個念頭像冰冷的子彈,瞬間擊穿了她所有的意識。灰埠的爛泥、父親的傷腿、周野那卷油污的零錢、專項計劃上暈開的“滅”字……所有沉重與不甘,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她甚至來不及恐懼,只有一片空白的、等待被碾碎的虛無。
就在那沉重的、灼熱的鋼鐵邊緣即將吞噬她倒地的身軀的前一瞬!
一道身影!
一道迅疾如黑色閃電、帶著撕裂空氣般尖嘯的身影,以一種超越人類極限的速度和蠻橫無匹的力量,硬生生從混亂擁擠、如同鐵板一塊的人潮中撕開了一道致命的缺口!
是周野!
他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警示的吼叫,只有身體破開空氣的沉悶風響!在推車那猙獰的、滾燙的邊緣距離蘇禾的衣角不足半尺的絕命剎那,他高大的身軀如同出膛的炮彈,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猛地側身,用整個右肩背的肌肉和骨骼,狠狠地、精準無比地撞在那失控推車最沉重的側面!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骨肉與鋼鐵猛烈撞擊的巨響!
巨大的沖擊力讓沉重的鐵皮推車硬生生改變了方向,帶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擦著蘇禾倒地的身體邊緣,轟然撞向旁邊一個堆滿五顏六色氫氣球的無辜攤位!瞬間,氣球爆裂的噼啪脆響如同鞭炮齊鳴!色彩斑斕的碎片漫天飛舞!推車歪倒,滾燙的栗子和黑色的砂石如同火山爆發般潑灑開來,灼熱的氣浪蒸騰而起!
撞擊的反作用力讓周野魁梧的身體也猛地一個踉蹌!但他腳下如同生了根,在泥濘濕滑的地面上硬生生踩出兩道深痕,瞬間穩住了身形!像一尊驟然從地獄熔爐中拔地而起的黑色玄武巖雕像,紋絲不動地擋在了蘇禾與那片狼藉、灼熱和混亂之間!他背對著她,寬闊的肩膀如同最堅實的壁壘,隔絕了飛濺的滾燙砂礫和所有驚恐混亂的視線。
蘇禾倒在地上,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單薄的校褲。劫后余生的巨大沖擊讓她大腦一片空白,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仿佛要把肺葉都咳出來。她仰著頭,視線被淚水模糊,只能看到周野緊繃如磐石的后背輪廓。那件深色的、不知是汗濕還是被蒸汽打濕的T恤,緊緊貼在他賁張的背闊肌和肩胛骨上,勾勒出鋼鐵般堅硬有力的線條。剛才那聲沉悶到靈魂深處的撞擊巨響,仿佛還在她的耳鼓里嗡嗡回蕩,震得她四肢發麻。
“操!”一聲壓抑著痛楚和暴戾的低吼從周野緊咬的牙關中迸出。他猛地扭過頭,那雙淬火般的眼睛在混亂的彩燈光影下燃燒著駭人的怒火,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精準地鎖定了那個癱倒在地、嚇得魂飛魄散、褲襠一片濕熱的推車小販,隨即又如同實質的刀鋒般,狠狠剮過旁邊幾個因混亂差點撞到倒地的蘇禾、此刻正驚魂未定、眼神閃爍的混混模樣的人。
那幾個混混被他這如同看死物般的、帶著血腥味的目光一掃,瞬間如同被凍僵的鵪鶉,臉色煞白,下意識地齊刷刷后退了好幾步,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
“眼瞎了?!”周野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淬了冰的重錘,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驟然安靜了許多的空氣里。沒有咆哮,沒有多余的廢話,但那眼神里赤裸裸的、如同實質的警告和殺意,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毀滅性的威懾力。周圍嘈雜的聲浪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滅了大半。
確認了眼前的威脅被瞬間壓制,他這才緩緩轉過身。高大的身影逆著廟會混亂閃爍的光源,投下的陰影幾乎將地上的蘇禾完全籠罩。他微微低下頭,目光落在她沾滿泥污、驚魂未定的臉上。額角那道新鮮的刮痕在彩燈下泛著暗紅的光澤,下頜線條繃得死緊,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窩里,瞳孔在混亂的光線下收縮成銳利的針尖,緊緊地、一瞬不瞬地鎖著她蒼白的臉龐,仿佛在確認什么。
“能起來?”他伸出手。那只手寬厚、指節粗大,手背上青筋虬結,此刻還沾著剛才撞擊時蹭上的黑灰、油膩和幾道新鮮的、滲著細小血珠的擦傷。掌心和指腹的硬繭在昏昧的光線下清晰可見。
蘇禾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每一次搏動都帶著瀕臨破碎的痛感,血液如同沸騰的巖漿直沖頭頂,臉頰滾燙得幾乎要燃燒起來。劫后余生的巨大沖擊尚未平復,又被這如同天神降臨般粗暴、直接、卻又有效到極致的保護帶來的震撼徹底淹沒。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這只沾著血污和塵土、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感的手掌。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無法控制的顫抖,將冰涼、沾著泥水的手,輕輕放進了他伸出的掌心。
他的手掌滾燙!像一塊剛從鍛爐中取出的烙鐵,帶著薄繭的粗糙感、機油和鐵銹混合的濃烈氣息、以及一種純粹到原始的雄性力量感,瞬間包裹住她冰冷纖細的手指。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汗水的咸澀、金屬的冷硬、陽光曬過舊帆布的粗糲,以及一種獨屬于他的、充滿侵略性的氣息,如同狂潮般撲面而來,霸道地占據了她所有的感官。
他稍一用力,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輕松地將她從冰冷油膩的地面上拉了起來。蘇禾的身體像一片羽毛般被他帶起,雙腳重新踏上地面時,腿還有些發軟。
“小妹,”他松開手,目光快速掃過她沾滿灰塵、狼狽不堪的校服外套,落在她有些凌亂的發絲和驚魂未定的眼眸上。聲音依舊低沉沙啞,卻似乎少了點平日的冰冷,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緊繃?像弓弦拉滿后微微的震顫。“下次看路。”
說完,他沒再停留,也沒再看她瞬間涌上復雜情緒的臉龐,更沒理會周圍那些或驚恐、或好奇、或帶著探究的目光。轉身,如同來時一樣,沉默而迅捷地分開尚未完全平息騷動、依舊彌漫著栗子焦香和氣球碎片的人群。那高大挺拔、帶著傷痕的背影,在廟會光怪陸離、喧囂混亂的彩色光影中,如同投入深水的礁石,迅速沉沒、消失。
蘇禾站在原地,被他握過的手腕還殘留著灼熱的觸感,那力道仿佛烙印在了皮膚之下。懷里的書包被一個臉色發白、好心的大嬸撿了回來,塞到她冰涼的手里。王玲和眼鏡男生擠開人群沖了過來,圍著她七嘴八舌,聲音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激動和后怕,尖銳得有些失真。
“……天啊!蘇禾!你沒事吧?嚇死我了!”
“我的媽呀!剛才……剛才太可怕了!那車……”
“周野……他……他怎么那么快?!跟……跟頭豹子似的!”
“他剛才看那幾個人的眼神……我的天……像要殺人……”
蘇禾聽著同伴們心有余悸的議論,目光卻固執地追隨著周野消失的那片光影迷離的喧囂深處。廟會的聲浪重新包裹上來——劣質的電子音樂、亢奮的叫賣、人群的哄笑議論、氣球爆裂后的塑料碎片在腳下被踩碎的細微聲響……但這一切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糙的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只有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一切,無比清晰地烙印在感官的每一個角落:
他撕裂人潮、如同黑色閃電般撲來的身影!
他肩背撞擊鋼鐵推車時那沉悶如擂鼓、撼動靈魂的巨響!
他紋絲不動、如同山岳般擋在她身前、隔絕一切危險的寬闊后背!
那只將她從冰冷死亡邊緣拉回的、滾燙而有力的手掌!
以及……他轉身離去時,額角那道在彩燈下泛著暗紅光澤的新鮮刮痕……
心臟在胸腔里失重般狂跳,劫后余生的戰栗尚未平息,一種更深邃、更令人心悸的情緒卻洶涌而至。他像一頭只為守護領地而暴起的兇獸,在混亂的人潮中精準地鎖定了她——僅僅是她。對推車小販的兇狠低吼,對周圍潛在威脅者那淬火般的冰冷掃視,無不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暴戾;而撞向推車的無畏、擋在她身前的堅實、將她拉起時那短暫卻不容置疑的觸碰(盡管依舊生硬)……所有這些力量,都只傾注于她一人。這份排他性的、帶著血腥氣的忠誠與保護,粗暴地將她置于一個“唯一”的位置。如同《美女與野獸》中那座只對貝爾敞開的、充滿禁忌與力量的城堡,周野那充滿暴力的世界,也在廟會喧囂與死亡陰影交織的瞬間,為她豎起了一道無形的、只屬于她的屏障。這份被強烈標記為“特殊存在”的確認感,危險得令人窒息,卻比任何廟會的喧鬧都更猛烈地沖擊著她的心房,帶來一種扭曲而致命的眩暈。
暴力嗎?是的。他解決問題的方式永遠帶著最原始的、不容置疑的暴力底色,如同叢林法則。
可靠嗎?在這一刻,他展現出的那種無視規則、以暴制暴、精準掌控局面的“效率”,確確實實是她的救命稻草,是絕望深淵里唯一伸出的、有力的手。
吸引嗎?那股在極致混亂中撕裂一切阻礙、以絕對力量碾壓危險的原始生命力和掌控感,像一道撕裂烏云的強光,帶著毀滅與重生的力量,刺得她靈魂都在顫栗。
“我把硬幣的反面藏進手心,只凝視那一點虛幻的正光。”心底的聲音固執低語,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催眠。她用力攥緊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細微的刺痛提醒自己忽略——忽略蘇老二怨毒的眼神,忽略周野眼中赤裸的暴戾殺意,忽略這“保護”背后可能蟄伏的、更洶涌的暗流與代價。只死死抓住廟會驚魂這一刻,他帶來的、近乎神諭般的“高光”。這份被強悍力量庇護下的悸動,這份扭曲的安全感,像最甜美的鴆酒,讓她心甘情愿地啜飲、沉溺。
手腕上,被他握過的皮膚,依舊殘留著灼熱的觸感與力量烙印的輪廓。這感覺如此真實,如此滾燙,像一枚滾燙的徽章,死死釘在她試圖藏起“硬幣反面”的手心。那虛幻的正光,正以不容抗拒的熾熱,灼燒著她緊握的指縫,試圖融化她藏匿的冰冷現實。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緊握的、微微顫抖的拳頭,仿佛那里面,真能攥住唯一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