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會的驚魂余波,在蘇禾腕骨上烙下隱形的印記,夜深人靜時隱隱灼燙。專項計劃的紙張攤在桌上,那個暈開的“滅”字,與父親壓抑的呻吟、母親疲憊的嘆息、桌上那卷沾著油污的零錢散發的鐵銹腥氣,共同構成灰埠沉重窒息的底噪。然而,心底那簇被周野強行點燃的、名為“虛幻正光”的火苗,非但未熄,反在恐懼的余燼里幽幽燃燒,將他的粗暴可靠、撕裂混亂的原始力量,連同那濃烈到眩暈的雄性氣息,釀成了毒酒。
一場冰冷的秋雨裹挾著鐵銹味,將灰埠泡成渾濁的泥沼。放學路上,蘇禾深一腳淺一腳踩在積水的坑洼里,傘沿滴落的雨水浸透褲腳,寒意刺骨。她刻意繞開那條可能“偶遇”周野的近路,選擇了更僻靜泥濘的鎮子邊緣。心緒如同這天氣,沉悶粘稠。截止日期像懸頂的劍,家中壓抑與那份對周野混雜著恐懼與隱秘渴望的情緒,讓她疲憊不堪。
沉悶的金屬敲擊聲夾雜著暴躁的低吼,穿透雨幕,從斜前方破敗的修車鋪傳來。
蘇禾腳步頓住。抬頭,隔著模糊的雨簾望去。
修車鋪敞開的門洞像一張黑洞洞的嘴,吐納著機油、鐵銹、濕泥與劣質煙草的渾濁氣息。昏黃的燈光在門口泥地上投下搖晃的光斑,邊緣散亂著沾滿黑油的扳手、套筒和臟污棉紗。
敲擊聲和暴躁的嘟囔來自門內。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無形的線牽引著她。她收攏傘,踩著泥濘靠近門洞,側身隱在門框陰影里,屏息望去。
昏黃光線下,景象如同油污中的定格。
周野背對門口,上半身深探在拖拉機底盤下。弓起的脊背在汗濕油污的背心下賁張,肌肉線條如起伏的山巒,充滿原始力量。沾滿泥油的工裝褲裹著長腿,褲腳塞進磨損的靴子。汗水混著黑油,順著他刺短的發茬和脖頸賁張的肌理滑落。粗壯的小臂虬結發力,每一次擰動扳手,手臂上青黑的蟒蛇紋身便微微蠕動。
“操……銹死了……”含混的低罵伴隨扳手與銹蝕螺母的刺耳銳響,壓抑的暴戾與極致專注彌漫。
蘇禾站在陰影里,雨水順著發梢滴落頸間,帶來戰栗。眼前賁張的線條、專注的力量姿態、空氣中濃烈到化不開的雄性氣息——像重錘砸碎連日疲憊與壓力筑起的薄殼。廟會瀕死時被他緊握的灼熱、被他后背隔絕危險的堅實感,沖破理智堤壩,洶涌回潮。一股混雜敬畏、隱秘渴望與飛蛾撲火沖動的熱流,竄上頭頂。
她無意識地向前挪動半步,半個身子探進昏黃光暈。冰冷空氣被渾濁熱浪取代,濃烈的、屬于周野的氣息霸道入侵。
敲擊聲驟停。
底盤下的脊背肌肉瞬間繃緊如獵豹,無聲的壓迫感彌漫。
死寂數秒。只有雨打鐵皮頂的單調和遠處悶雷。
沉悶移動聲響起。周野脊背弓起,蹭著油膩地面將自己抽出。他坐在地上,用手臂內側隨意抹了把臉,在臉頰留下更寬黑痕。抬頭,目光精準刺向門口陰影里的蘇禾。
幽深瞳孔跳躍著未散的暴躁與被打擾后的審視銳光。汗水浸濕的額發黏在飽滿額頭,額角舊疤與廟會新痕在油污下隱現。下頜繃緊,目光如冰冷探針,在她沾雨狼狽的臉上逡巡。
沉默。空氣粘稠如凝固機油。
心臟在胸腔狂擂,羞恥與無所適從的慌亂攫住她。臉頰滾燙,手指絞緊濕冷衣角。想退,雙腳卻釘在原地。
“有事?”聲音低沉沙啞,鼻音濃重,帶著未散的暴躁,砂紙磨過生銹鐵皮。
“……路……路過。”聲音細若蚊蚋,淹沒雨聲,顫抖無法掩飾。
視線掃過她濕透褲腳泥污的鞋,落回她慌亂躲閃的眼。嘴角極其輕微扯動,轉瞬即逝的弧度,似嘲弄,似了然。
沒再追問。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幾秒,銳利審視淡去一絲,沉入更深更難以解讀的靜默。沒趕她,也沒示意,低頭,目光落回油膩地面散亂工具。沾滿黑油的大手在一堆扳手套筒里撥弄,精準撿起一個油污梅花扳手,看也未看,手臂一伸,隨意遞向她。
“拿著。”
命令口吻,不容置疑。
蘇禾怔住。看著他遞來的油泥扳手,看著他沾滿油污骨節粗大的手。荒謬感與更深悸動交織沖頂。這不是保護,是默許。一種對她闖入領地的、粗糲質地的接納。
遲疑一瞬。理智尖叫離開,身體背叛意志。屏息,伸出纖細微顫的手指,小心翼翼避開最油膩處,接過沉甸甸、冰涼粘膩的扳手。冰冷金屬觸感與濃重機油味瞬間裹住指尖。
他沒再看她,仿佛存在與遞工具理所當然。重新俯身探入底盤,只留給她弓起的力量感背影和昏光下賁張起伏的肌理。扳手與螺母刺耳摩擦再起,伴隨含混低罵。
蘇禾攥緊冰涼油污的扳手。沉重感透過掌心傳來,帶著他指尖殘留的體溫與力量。渾濁空氣包裹她,混合機油、汗水與他氣息的熱浪熏得臉頰發燙,頭腦昏沉。耳邊是他專注的敲打嘟囔,眼前是他原始力量感的背影。
一種奇異的安全感伴隨巨大危險悄然滋生。默許停留,甚至“使用”。不再是單向的“保護”或“標記”,是粗糲的“共處”。這份默許,是沾蜜的毒餌。
時間在單調敲擊與濃重工業氣息中流逝。蘇禾靠在冰冷油污的門框上,目光流連于周野的背影。肩胛起伏的輪廓,汗水沿脊柱溝壑滑入褲腰的痕跡,昏光下蠕動的青黑蟒蛇……隱秘的、帶著飛蛾撲火絕望的沉溺感,如藤蔓纏緊心臟。
她知道。
知道專項計劃的紙張在書包里沉默,知道父親傷腿的呻吟穿透雨幕,知道灰埠的爛泥正試圖吞噬她微弱的希望。
她也知道。
知道修車鋪的昏光是深淵入口搖曳的孤燈,知道手中扳手的油污是命運的銹跡,知道周野的縱容是更深的圈禁。
她更知道。
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腳下是名為周野的、充滿致命吸引的深淵。理智命令后退,身體卻被廟會點燃、被此刻粗糲“共處”滋養的悸動推動。
命運如同失控的走珠,飛旋著滾入不見盡頭的深淵。
她眼睜睜看著,那顆珠子脫離了掌心,沿著陡峭布滿銹跡的軌道,帶著窒息的加速度,瘋狂滾落。而她,竟在這墜落的呼嘯風聲中,感受到一絲扭曲的、帶著鐵銹味的暖意。
不知多久,敲擊聲停。周野從底盤蹭出,坐地,長呼一口帶著機油味的熱氣。隨意抹臉,油污更重。沒看她,朝她放扳手處抬了抬下巴。
“放回去。”
蘇禾如夢初醒,慌忙將焐得溫熱的扳手放回油膩工具堆。
周野起身。高大身影在狹窄空間投下巨大陰影。活動脖頸,“咔噠”輕響。目光終于落回門邊的蘇禾。她像誤入猛獸巢穴、淋濕翅膀的鳥,蒼白脆弱,卻固執停留。
昏光勾勒他油污分明的側臉,額角傷痕如刻。看了幾秒,深邃眼窩里銳利鋒芒被疲憊渾濁磨鈍,只剩深不見底的沉默。抓起旁邊更臟的毛巾,粗魯擦手。
“怕了?”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沙啞,目光掃過她微白臉頰緊抿的唇。非關切,是帶著玩味的試探,是洞悉。
心猛跳,下意識搖頭,動作細微。怕?怕環境?怕他?不。她怕的是自己正失控滑向深淵的心。
嘴角玩味更深。沒再言。抓起椅背油污工裝外套甩在肩上。走到門邊,高大身軀的壓迫感讓她不自覺后退半步讓開。
門外,雨未停,夜色濃稠。冰冷雨氣裹挾鐵銹撲面。
周野立于門內,未踏入雨中。側首,目光最后一次落她臉上,昏昧光線下,眼神幽深難測。
“想待就待著。”丟下這句,不高,卻如石投深潭。非邀請,非挽留,是無所謂的縱容,是對她那點心思心知肚明的、居高臨下的默許。
言罷,不再停留,高大身影一步跨入門外冰冷雨幕,轉瞬被夜色雨簾吞沒。只余修車鋪門口搖晃的昏黃光斑,和空氣中久久不散的、濃烈的機油與雄性氣息。
蘇禾獨自立于門邊,冷雨被風卷著打濕臉頰。“想待就待著”如魔咒回響。縱容?默許?圈禁?低頭,看接過扳手的手指,指腹殘留黑油與金屬冰冷。深淵的風聲在耳畔呼嘯,那顆失控的走珠,已消失在視線盡頭,唯余掌心一點滑膩的油污,證明它曾停留。墜落,已成定局。